梁军一路奔逃,直跑到第二日残月西沉时分,这才在白杨陂停下脚步,收拢残兵。杨师厚看着眼前丢盔弃甲的残军,不禁心如刀绞,昨夜黑暗之中不辨方向,溃兵竟绕着蓨县境内转了一个大圈,奔逃了百余里之多。
而这一路上无数赵地百姓见到梁军溃兵便蜂拥而上,以手中农具追杀溃兵,而如惊弓之鸟的溃兵哪敢抵抗,只是丢弃下无数辎重夺路狂奔。
他亲眼见到一个农夫以禾叉贯穿一个梁军军士后心皮甲,三根铁齿精准卡进其肋骨间隙。或许是这月余光景梁军在赵地造下无数杀孽,那农夫在那一刻将全部愤恨化作拧腰转腕的力道,竟把百多斤重的梁兵挑离地面。染血的叉尖挂着半片护心镜,镜面鎏金的虎头纹在晨光里迸溅,与溪畔飞溅的血珠一同坠入冰窟。如此种种,不可胜数。
正在杨师厚思索间,有探马回报:“禀大人,昨夜并无后唐大军杀到,袭营者不过是李昭麾下数千轻骑!”
话音未落,旁边“扑通”一声闷响,杨师厚转头一看,原来是牛清听到这个消息,再也压制不住胸口气闷,竟是背过气去,栽到了马下。
当众人七手八脚将牛清救醒,他抬头看看四下里面如死灰的梁军将士,一口鲜血喷出,喘着粗气道:“退兵...贝州...”说罢双眼一翻又晕了过去。
梁军于贝州收拢各处残兵,歇息数日后,待牛清渐好,便起驾魏州。到得魏州后牛清又命杨师厚领部分残兵屯兵魏州,以防唐军南下。而自己则在牛友文的护送下至东都汴京休整。又过月余,牛清才率众臣重返洛阳。
回到洛阳,牛清背疽已然恶化,每日里时睡时醒,不理朝政,只留博王妃、郢王妃于榻前侍奉,似乎这场以大败收场的亲征彻底打垮了这位马上皇帝的雄心,只余残烛般的生命在岁月中摇曳,却不知一场更大的风暴正在暗处酝酿。
后唐同光六年夏六月,洛阳皇宫紫微城的重檐庑殿顶蒸腾着暑气,三重宫墙在炽白的天光里泛起蜃影。外层城墙马面凸角的青铜滴水口淌着细流,水流坠入护城河时激起细密涟漪,惊散了浮萍下游动的青鱼。值戍士兵的犀甲被晒得滚烫,汗珠顺着锁子甲纹路滚落,在夯土墙根洇出深色斑点,转眼被蒸成咸涩的盐霜。
乾阳殿十三根金柱镀着刺目金辉,琉璃瓦垄间升腾的热浪扭曲了飞檐轮廓。守灯宦官踩着滚烫的砖墁地,将连枝灯的纱罩换成素罗薄绢,藻井处的星图被西晒日光刺穿,北斗七星的金箔接缝处渗出松脂,缓慢滴落在丹墀前的铜龟趺上,凝成琥珀色的泪痕。
贞观殿八棱汉白玉柱烫得不敢触碰,三十六条玄铁链浸在温泉水渠里,铁锈被硫磺气息蚀成赭红色波纹。当值宫女提着错金博山炉穿过回廊,沉水香的青烟刚离炉口便被热浪冲散,残烟里浮动着西侧庑房飘来的葛布碎屑——二十架纺车正赶制纱罗帐,织娘们汗湿的指尖抹过丝线,在经轴上留下蜿蜒的盐渍。
徽猷殿地龙的砖道已改铺竹簟,四个冰鉴摆在蟠龙柱四角,融化的冰水顺着螭首石槽汇入金明池。守册猫瘫在青玉案上喘息,舌面粘着半片蝉翼——昨夜子时的雷雨震落了老槐树上的蝉蜕,此刻夏蝉正发出嘶鸣,声浪撞在回音壁上,竟与更漏铜壶的滴水声生出诡谲的和鸣。果真是:
龙瓦蒸霞,椒墙渗碧,含元殿角云斜。太液波凝,新荷裂帛声哑。十二曲廊浮蜃气,漫摇过、龙首渠沙。水精帘,暗卷炎光,冰井锈铜蛙。
南风吹皱绿,松鳞褪粉,螭吻生痂。剩颓藤抱柱,啃尽繁华。蝉啮古槐影碎,琉璃甍、晒裂纹蛇。宫檐下,空巢泥冷,待雪覆秋鸦。
与宫中的燥热形成鲜明对比的,是寝宫内阴冷的死寂。牛清此时正斜躺在龙榻之上昏睡,背后的恶疽已经溃烂,腐臭的气息引来几只绿头苍蝇在帷帐间盘旋。一旁的博王妃王夫人轻摇团扇,眉头紧蹙地驱赶着这些不速之客。
“嗯...”牛清突然闷哼一声,压到背疽的剧痛让他从昏睡中惊醒,恰好看到王夫人双目含泪,伏在自己身前。他艰难地抬起枯瘦的手,拭去她脸上的泪痕:“朕自知时日无多,这数年来你待朕至诚,使朕老怀大慰。一旦朕归天之后,皇位未决,必生大乱。你趁今夜出宫,径往东都,召友文前来,朕将托大事于他。”
王夫人虽心中狂喜,但面上仍是一脸悲切,泣道:“陛下何出此不祥之言,如今宫中御医仍在配药,不日便可龙体康健,如此时刻,妾身怎忍舍陛下而去?”
牛清闻言轻笑:“去吧,莫要耽搁了时候。”说罢轻轻将她推开。
当王夫人离开寝宫后,牛清唤来内侍,说道:“传朕旨意,唤敬翔来见。”
不多时新任的枢密院使敬翔入宫来见。此人为同州冯翊人,乃唐时侍中敬晖之后,幼时好读书,尤长刀笔,应用敏捷。人称少年英才。但其入长安应试之时未能中举,恰逢黄巢攻入长安,无奈之下逃至汴州,投靠了在牛清军中的同乡王发。后为牛清所识,倚为心腹。而敬翔亦忠心于他,随从征伐,出入帷幄之中,集众务于一身,尽心勤劳,昼夜不寐,自言惟马上得休息。及至牛清称帝,敬翔得封宣武军掌书记、前太府卿,授检校司空。去岁柏乡大败,葛从周引咎辞职,于是牛清便改枢密院为崇政院,并加敬翔知枢密院事。封光禄大夫、行兵部尚书事、金銮殿大学士,爵平阳郡侯。
敬翔一入寝宫便见到牛清一脸灰败的模样,连忙紧走几步,拜倒在龙榻前痛哭失声。牛清轻咳一声道:“快起来吧,朕还未死哩...”
敬翔伏在牛清身边,抹去泪痕道:“陛下唤臣所为何事?”
牛清叹了口气,说道:“看看如今后唐日盛,李克俭果然生了个好儿子啊。李存忠输的不亏。再看看朕那几个儿子...”说道这里,牛清伸手紧紧握住敬翔右手,“你我君臣半生,朕自问负了天下人也未曾负你。数子之中,唯博王有些才干,如今朕病体沉重,自觉归天之日已近,望卿如待朕般竭力辅佐博王登基,保住梁国这半璧江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