次日,刚日上三竿,赵家村村口便黄土蔽日,一队队官兵刀剑出鞘、杀气腾腾直扑而来。领头的是沂水县专门负责缉捕盗贼、盘诘奸伪的巡检王彪。他身侧三人,正是在青州府境内督办漕运夹私案、闻讯赶来的东厂驻山东侦缉委员章枭一行。章枭听到这事涉及“匪患造反”,视为虚捏罪名、抢功夺绩的良机,立即亲率精锐前来督阵。
官兵入村后迅疾占据高处,弓手引弦,淬着寒光的箭镞死死锁住村中要道;如狼似虎的三班衙役彻底封锁所有出入口,许进不许出。
赵家村顿时家家闭户,鸡犬无声,连孩童的哭闹都被死死捂在嘴里。整个村落仿佛被一只无形的巨掌扼住咽喉,弥漫着令人窒息的绝望。
顶着一颗肿胀未消的猪头、纱布缠头的魏无羡眼神怨毒。他带着几名家丁直扑赵老汉家篱笆门外。
一家丁猛力踹开朽坏的柴门,众衙役一拥而入。顷刻间,砸罐碎瓮、翻箱倒柜之声与呵斥怒骂响作一团。片刻后,赵老汉被两名衙役反剪双臂,死死按在院中尘土里,挣扎不得。
一衙役拿出海捕文书比对过赵老汉面容。章枭缓步上前,目光冷如冰刃:“老匹夫,厂卫在此,休得狡辩!海捕公告明示,逆女赵雨遥与同党于日前在白沙集当街殴官辱吏,抗拒王法。说!逆女赵雨遥并那伙乱匪,现在何处?!”
此时,搜查者从屋内捧出几样“证物”——满缸的精白米、雪白的面粉、成条的风干肉、清亮的油罐以及样式奇特的牙膏、牙刷等物。
“大人请看!”一衙役高举证物,道:“区区山野穷户,何来这许多精粮细肉?还有这些形制诡谲、绝非民间的妖异之物!若非通匪得赃,便是妖人同党!此乃铁证!”
王巡检看向章枭。章枭嘴角勾起一丝残忍的冷笑,缓缓吐出四个字:“人赃并获。居然更与白莲妖教有染!拿下!若遇抵抗,格杀勿论!”
赵老汉被粗绳死死捆缚,绳索深勒入肉,仍奋力高呼:“冤枉啊!青天大老爷!小人一家安分守己,何罪之有!?”
因为没有参与白沙集事件,也不在海捕名单,大壮和李济世并没有外逃躲避。闻讯赶来,见状大惊,急忙冲上前欲为赵老汉辩白。
李济世虽年仅十九,却已是考取功名的生员(秀才)。他强压惊惶,整了整衣冠,上前一步拱手躬身,声音因紧张而微颤:“学生李济世,启禀王大人、公公!赵家雨遥当日实乃赴白沙集采买日用,不幸遭魏无羡当街拦截,见色起意,百般羞辱!那几位义士实是路见不平,出手相助,此为仗义执言,绝非造反啊!学生愿以功名及项上人头担保,所言句句属实!”
王巡检厉声打断:“大胆狂徒!竟敢颠倒是非,藐视公堂?!现有魏公子、李巡检及多位人证俱在,皆证明凶徒那日在白沙集当街殴伤官差、劫掠财物,更公然呼喝匪号,勾结红灯寨逆匪,证据确凿!依《大明律》,抗官即为造反!区区秀才,也敢妄议王法?!”
大壮见此情景,怒不可遏,赤红着双眼指着魏无羡骂道:“魏无羡我艹你祖宗!你们这群狗官串通一气,冤枉好人!天底下哪有这样的狗屁道理?!”
章枭眼神一寒,杀机毕露:“咆哮公堂,诋毁官府,显是同党!拿下!”
大壮悲愤欲绝,仰天嘶吼:“你们这帮狗官不讲理啊!凭啥随便抓人?!这世道还让不让人活啦?!这大明还有没有王法!还有没有说理的地方了?!!”见捕快持械逼近,他这血性汉子再也按捺不住,一把推开身前众人,奋起反抗。一时间众人近前不得。
一东厂番子面露不屑,见大壮虽有力气却毫无章法,遂猱身而上,一招擒拿便死死扣住其臂膀。大壮吃痛,奋力挣扎,那番子面色一沉,冷哼一声,腰胯发力,猛劲一扭——“咔嚓”一声脆响,竟硬生生将大壮的手臂拧断!
凄厉的惨叫声中,大壮额上青筋暴起,汗如雨下,却仍用尽最后力气嘶吼:“天杀的狗官!这样冤枉好人,你们不得好死!朝廷就是被你们这些没卵子的阉狗和黑了心的官贼祸害完了!大明要亡…必先亡在你们手里!!”
众衙役闻此“大逆不道”之言,无不骇然变色。
章枭勃然暴怒,厉声喝道:“大胆狂徒,竟敢诅咒朝廷,抗法拒捕,形同谋反!立斩!”
那番子闻言,毫不犹豫挥刀劈下——只见一道寒光闪过,血光迸溅!可怜大壮大好头颅滚落在地,双目圆睁,兀自带着无尽的愤怒与不甘。无头的尸身重重倒地,鲜血汩汩涌出,染红了身下的黄土。
李济世目睹这惨绝人寰的一幕,只觉五脏俱焚,痛彻心扉,嘶声哭喊道:“尔等如此草菅人命!国法何在!天理何存啊!!”话音未落,身旁一衙役已狞笑着挥起铁尺,重重砸在他的喉头!一声闷响,李济世登时喉骨碎裂,口喷鲜血,萎顿于地,再也发不出任何声音,唯有一双眼睛死死瞪着苍穹,充满了绝望与悲愤。
赵老汉目睹这一切,目眦欲裂,想要嘶喊,却早被破布死死塞住了嘴,只能发出呜呜的悲鸣,浑浊的老泪纵横而下。
官兵与番役来得快,去得也快。如同一阵血腥的旋风刮过。方才还杀气腾腾的村口,转瞬间便只剩下一片令人窒息的死寂。
一阵萧瑟的秋风呜咽着掠过,卷起地上枯黄的落叶,无力地拍打在大壮尚温的尸身上,仿佛苍天也在为他悲泣。那殷红温热的鲜血,仍在肆意流淌,深深地渗入干涸龟裂的土地里,红得刺眼,红得发黑,在秋日惨淡的阳光下,凝结成一幅无比惨烈、无比悲壮的图画。
这个遇到亲人面临危难挺身而出的汉子,这个为护佑乡邻仗义执言的血性儿郎,这个任风遥儿时的至亲伙伴,最终却落得身首异处、血染荒村的凄惨下场,唯有无头的躯体静静地诉说着这世道的无比黑暗与不公。
盖因任风遥虽对明末官场之腐败、胥吏之擅权乃常态,却终究未能料想,这煌煌官袍之下的人心,竟能卑劣至斯——一县之官吏居然全都黑透,竟可颠倒黑白,将国家公器化为私刑之具;几句谗言构陷,便能罗织罪名,使海捕文书顷刻而下,视良善如草芥。
他错估了权力失序之下的肆无忌惮,终因半步之迟,酿成无可挽回之局,抱憾终身!