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
杨子灿环视全场,看到反对的声浪被暂时压下,便开始下一个新话题。
从这个是后期,应该才是整个奏疏最为关键、最为惊险、最为艰难的部分。
其四,强干弱枝——法家为骨,墨家为肉!
声朗气清。
门阀既除,然基层权位空虚,若不及时填补,必有新豪强滋生!故改革科举,立技术官僚,以代世族!而此一切根基,在于重定天下户籍之规,明立晋升之阶!
显然,这是回应和解决第一部分户籍革新留下的首尾。
他声音陡然提高,清晰地宣布:
“今日此时,国朝已新稳两年有余,重定天下户籍之制正当其时!”
尚书令杨子灿,根本不给群臣来宾们细细消化的时间,他那醇厚平稳的声音再次响起。
“新政办法之日至过渡期限之后即日起,废除前朝历代之所有户籍旧制,统一更定!”
“天下万民,按其主业,分隶四籍——‘农籍’、‘工籍’、‘商籍’、‘军籍’!”
“三年一考,凭技艺、功绩、产出等细致计数,可申请核准转升‘士籍’!”
“此乃‘编户齐民’之升化之道,旨在破除身籍之壁围,使人尽其用,人才互通!”
户籍改革!
这,又他娘的是一记千古重拳!
这意味着,华夏传统的士农工商的严格等级观念,只要施行,至少在制度层面就已经开始全然打破。
最底层百姓的上升通道,这样就基本打通了!
士人,不是天生,而是各籍优者达之。
朝廷上下的官员、嘉宾,皆尽目瞪口呆。
工匠若技艺超群,或可摆脱束缚,直通为士,获得更高的社会地位和待遇!
农籍、商籍、军籍,皆同!
这对于鼓励技术创新,无疑是一剂强心针,但也必然触动无数守旧者的神经。
“商籍?!”
这一次,惊呼声比之前听到新作物产量时更为响亮,甚至带着几分难以置信。
士农工商,商为末业,这是千年铁律!
如今,朝廷竟然要将“商”与农、工、军并列,正式纳入国家户籍管理体系,赋予其合法且明确的地位?
并且,开通了由商升士的阶层通道!!!
这,简直是颠覆了所有人的认知!
“太师!万万不可啊!”
“‘商’者,逐利轻义,不事生产,乃国之蠹虫!岂能与为国耕耘之农、制作器用之工、扞卫社稷之军并列?”
“此例一开,恐人心浮动,重利轻义,礼崩乐坏啊!”
一位御史台的官员,激动地出列反驳,脸都涨红了。
紧跟着,好多个中老年官员,纷纷出列劝谏。
杨子灿目光平静地看着他,反问道:
“好,我只问你们,若无商贾流通货物,尔等在洛阳,可能吃到江南的稻米、瓷器、夏布,用到蜀中的锦缎食盐、漆器,点上岭南的茶叶、蔗糖、新米?若无商税,国库收入从何而来?平定叛乱、赈济灾荒、发放百官俸禄之银钱,难道凭空而来?”
他不等对方回答,继续道:
“此前物价腾踊,囤积居奇者固有,然亦因货不能畅其流!正式设立‘商籍’,非是鼓励投机,而是要将其纳入管辖,规范其行,使其利国利民!”
“未来之‘商’,需学习相关律法,明晓大义,更有甚者得入学馆专习商科,其合法经营所得,受朝廷颁凭立法保护;其依法缴纳之税,乃国家基石!”
“此,乃‘工籍’、‘农籍’之外,另一重要生产之力!”
“岂可因噎废食,一概抹杀?”
这一番话,从实际功用和国家利益出发,让那御史及一帮守旧老臣一时语塞。
许多原本对商人抱有偏见的官员,也不由得暗自思量起来。
杨子灿趁热打铁,抛出了更具冲击力的内容:
“然,农、工、商、军四籍,并非固化不变!此乃‘基础之籍’!”
“在此四籍之上,又设‘士籍’!”
“士籍”二字一出,所有人的耳朵都竖了起来。
“士”这个概念,自古有之,但通常与门第、学识模糊相关,从未作为一项明确的、制度化的户籍存在。
“此‘士籍’,非彼‘士族’!”
尚书令杨子灿斩钉截铁、侃侃而谈地阐明:
“此‘士’,乃‘通晓事务、为国效力之才’!无论你出身农籍、工籍、商籍还是军籍,只要满足晋升条件,皆可申请考核,转入‘士籍’!”
他接着详细解释道:
“‘士籍’之资格,非靠血缘门第,非靠蒙荫恩赐,而是凭借实打实的功绩与能力!”
“农户,若能成为‘大国农师’,指导一方,增产显着者,可申请!”
“工匠,若能技艺超群,发明创造,利国利民者,可申请!”
“商贾,若能合规经营,纳税巨万,开拓商路有功者,亦可申请!”
“军人,凭军功晋升至一定品阶者,自动转入‘士籍’!”
“更可重之者,请天下人监之。”
杨子灿的声音,带着一种终结旧时代的决绝。
“此‘士籍’,无得世袭!”
“父是‘士’,子若无能,则归入其母族原籍或按其能力另定基础四籍!”
“此制,绝‘几品官儿孙几品’的“禄蠹”之旧弊,绝昏庸愚昧、不思进取、尸位素餐之恶政,绝治政之腐败、朋党之争烈、衙属之冗肿、行事之地下……想要位列‘士籍’,唯有自取!凭能食禄,实绩为先!”
“轰——!”
这番话,如同在早已滚沸的油锅里,泼进了一瓢冷水,瞬间炸开了锅!
新政,杨子灿没讲的隐藏话语,就是粉碎阶级固化的最大恶疾。
但,许许多多的人——现官勋贵士人,单单靠着与生俱来的直觉,就觉察到了这个新制度的险恶和厉害。
不得世袭!
彻底断绝蒙荫!
这简直是将千百年来的官僚特权,连根拔起!
那些一直指望着家族余荫、准备让子弟轻松步入仕途的官员,脸色瞬间变得惨白,血红的眼珠中仇恨喷薄而出!
而那些出身寒微、凭借自身努力才得以站在此地的官员,则感到一股子热血上涌大脑皮层,那瞪得溜圆的眼睛中爆发出惊人的光!
血与火的斗争啊!
王侯将相,宁有种乎?
虽然杨子灿没有直接这么说,但他构建的这套户籍与晋升体系,其精神核心正是如此!
它将社会流动的通道彻底打开,虽然设置了“士籍”这一更高的阶层,但其准入机制却相对公平(至少在制度设计上),强调的是个人后天的努力与贡献,而非先天的血脉与门第。
现在,若是还不趁着整个大隋动荡初定百废待兴、原有根深蒂固的旧势力实力大减甚至烟消云散、全国人口不足阶层混淆社会矛盾急剧降低、老百姓容忍度接受度期望值超高之际动手颠覆性革新,一旦阶层固化旧势力恢复,干什么说什么都就晚了!
“亲亲之道,礼所当然啊!”
“此……此乃动摇国本啊!”
“陛下啊,万万不可啊!”
“太皇太后,立嫡以长不以贤,立子以贵不以长啊!”
“魏……这是要断了我等的后路啊!”
“因功录荫,赏延于世啊!”
“不能活了!
……”
一位颤颤巍巍的老臣,咣当一下,坐在庭堂之上,捶胸顿足,嚎丧似的全然不顾体面,鼻涕眼泪都出来了。
接着,是一大堆,不仅有老的,少的也不少……
“妙哉!此方是天下为公!”
“唯才是举,国之兴焉!”
“王侯将相,宁有种乎!”
“尚贤者,政之本也。”
“不患寡而患不均,不患贫而患不安。”
……
亦有年轻官员低声喝彩,竟然情不自禁地开始击掌、踏脚、屈身、扭屁股、绕圈圈……三蹈舞啊。
接着,也是一大堆,不仅有少的,老的也有不少。
这两波人,泾渭分明,表情对立,俨然成了革新新政这一条的反对者和支持者。
朝堂之上,吵闹、哭啼、咒骂、赞美、高歌、欢舞……乱哄哄的就像个菜市场。
空气中,弥漫着激动、愤怒、期待、恐惧……种种复杂的情绪。
二
风仪御史可能收到了皇帝皇太后、以及杨王爷的招呼,这时候躲在大殿角落里抽起了小烟——粟末地黑牌细支雪茄!
“噗——”
这些家伙,两嘴一撮一吐,“o-o-o-o……”,一个个烟圈由近至远……
这些狗东西,反而没风仪!
杨子灿,将这一切尽收眼底。
他知道,这种变化,才是真正的变革现实,这是触及灵魂的改变之后才该有的情绪表现。
让子弹,飞一会儿吧。
这种情况,政事堂里早就发生过了、想象到了,甚至更加恶劣的后果也早就有了对应之策。
至于,这般的政策草拟之初,是如何让政事堂各位大拿、以及六部主官一一通过……就,不可说了!
能在元日大朝会之后的第一个正朝上,拿出来在当庭宣读,这就是等于明发颁布了。
杨子灿之举,就是趁着全国各地的朝集使或者地方主官还在京,给他们再次集体当面讲传一次。
这些家伙,一对一勾兑和当众勾兑,效果和反应当然会不一样。
一对一,虽然在政事堂衙门阁房,但还能跟私下挂钩,所以以后执行不力还可以耍赖。
千万不要以为这些滑如奸鱼的封疆大吏,会老老实实的听皇帝和朝廷的,完完全全会给杨子灿和中央面子!
不可能!
千年以降,地方和中央的关系,早就形成了一套相互处事的政治哲学!
可意会,但绝不可言传。
然而当庭面讲,那可就见证者多了,过堂可不就是这么来的?
有问题,当面讲,当面解决。
过期,不候。
如果还再拿那套拖字诀的手段,那就是生生给朝廷某些人递刀把子。
……
菜市场,渐渐归于相对平静,因为激动地人们终于发现这是本年度第一个正朝的殿堂,更可疑的是风仪御史好久不出现了而且那几个老小子在角落里抽烟摸鱼。
抽烟摸鱼……?%¥##¥
懂事的人精,很快就闭上刚才滔滔不绝、唾沫四溅、有点抽筋的臭嘴巴。
杨子灿也休息好了,并且趁着市场间隙,偷偷从腰带悬挂的鞶囊中掏出亲亲大闺女佩瑗儿塞到里面的一块可口粒,补充了点能量。
可树,这个来源于中美大陆热带雨林中的原始物种,当被陆仟和他的队友们按图索骥地找到并带回东亚大陆,已经落地生根,开花结果。
夷州岛、崖州岛内陆、岭南诸郡、以前的南宁州总管府现在的南宁郡、红河湾拓殖区(交趾郡及以南沿海平原地区)等地,都进行了引种、试种、培育,以及大规模推广……
可豆,粟末地将其商业化的产品很多。
原汁原味原始风,源自约克坦玛雅殷第安人的原始配方做成的苦水饮。
大隋某位美食家,在可粉中加入面粉、淀粉、蔗糖、香料之后,创立的可乐饮。
再到粟末地工程研究院突破传统机械压榨技术、升级到液压压榨技术、再次突破到目前的螺旋轴推进挤压压榨技术之后,可可液块、可可油脂、可可粉、白沙蔗糖、香料,可口粒就诞生并风行与大隋奢侈品天下。
这玩意儿,正是阿布前世被人们熟知的可咀嚼的好玩意儿,它的名字叫巧克力。
三
“肃静!”
“肃静!”
……
抽完烟的风仪御史,又神采奕奕地出现在他们该出现的地方。
仿佛,他们从来就没有摸过鱼。
看着终于消停下来,杨子灿熟视无睹那些眼神各异、表情各异的同僚和嘉宾,再次上前站立庭中。
带着满嘴的可口粒的香味,怀着丹田之间渐渐神奇的暖暖能力感,他复又提高声音开始表演。
“四籍甫定,‘士籍’进立,则天下人才,尽入彀中!”
“无论何籍何业,维勤勉努力,于国有功,于民有利,皆有晋士之望,进而光大门楣!此乃‘编户齐民’之极致,旨在人尽其才,才尽其用,破出身之固壁!”
他故意停顿了一下,目光扫过那些脸色有些灰暗和僵硬的顽固保守派。
殿内群臣已是心神激荡,难以自持。
然而,杨子灿并未停下,继续开始阐述更为深远,也更为触动士人根本规划。
只见他朗声道:
“世事纷乱无常,终使诸多天下世家大族人才伶仃,致国之选用才士不济,实不胜唏嘘;然国之不待,百行亟新,若不及时填补遗缺,必碍我国朝新政荡荡之势!故,科举之革故纳新,势在必行!”
“新时科举,全面推改,正是为国选‘士籍’之才唯一通道,夯筑天下公平之阶!”
“故,自本届始,除原有明经科外,增设‘明算科’、‘明工科’、‘农学科’、‘商学科’、‘医科’乃至‘格物科’,等等诸科!”
“考试内容,不再局限于诗赋经义,而加校《九章算术》、《几何原理》、《考工记》、《墨经》乃至等等如新式农学、工学之论识!”
他一口气,报出诸多前所未闻的科目名称。
接着,他又宣告科举考试的考务规程。
“考期者,两年一科,陛下新登、万寿、大婚等吉日可特增恩科,大考之年八月行乡试,次年二月行会试,三月行殿试。”
“每逢子、寅、辰、午、申、戌年为大考之年,乡试。丑、卯、巳、未、酉、亥年为小考之年,会试、殿试,成‘两年一循,三年一进’之制。”
“乡试者,秋八月,初九、十二、十五连三场,场三天。”
“会试者,春二月,初九至十五,同三场之数。”
“殿试者,会试同年并行,春三月十五日,武安殿,试时务策一道,三月二十五日赐‘恩荣宴’,随即授官。”
“每期首年正月初五,礼部颁诏天下,宣布开科细务章程,各郡县张布告示以闻天下人。”
“诸科,全取华夏之优秀者,不问籍属,不论出处,若非作奸犯科之徒,皆可获得‘士籍’之候,再经考试、习研、审核之后,择优录取,正录为‘士籍’,授官任职,国家奉养,可谓官士人也!”
嘿嘿,官士人,公务员,不矛盾!
“哗——!”
这一次的骚动,远比之前任何一次都要剧烈!
科举取士,虽是朝廷抡才大典,是天下读书人晋身的正途!
但是,大隋的科举,虽然是占据首创的头功,但在实际推行和治政使用过程中,真是一言难尽。
光是看看国朝历届科举选士的数量、使用等情况,就能知道这时候的科举就是个徒有虚名、让位于权贵荐举——察举制度。
这察举制度,加上所谓的科举取士,完全与真正成熟的科举制度自由报考、定期考试、择优录取三大内核精神相去甚远,实在是不伦不类。
所以,杨子灿就是要抓住这天时地利人和的千载难逢的绝佳战略机会,一举推行久经历朝历代考验修订后的科举制度。
不仅仅是封建王朝时代的科举要义,而且还杂糅了后现代的新中华的国考精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