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
与那些摆弄术数、掂砖论瓦、奇技淫巧的匠人,与那些囤积居奇、追污逐垢、蝇营狗苟商贾之子,同殿为官?
与熟读圣贤书的士子同场竞技,甚至可能同朝为官?
这,简直是颠覆了千百年来的传统,遑论“废黜百家,独尊儒术”的汉训!
“太师!此举是否……是否过于……操切?”
一位年迈的儒臣终于忍不住,颤巍巍地出列,脸色涨红。
“科举取士,乃为国选贤,贤者,通晓经义,明辨是非,敦品励行之人也!岂能与匠役、商贾之术混为一谈?如此,恐斯文扫地,国将不国啊!”
杨子灿看向那位老臣,认得是秘书监的一位老学士,学问渊博,为人耿直,但思想观念却极其守旧不可权变。
他并未动怒,反而语气平和却坚定地反驳道。
“王老学士之言,是肺腑忠直之言,但恕子灿不敢苟同。”
“何为贤才?于国于民有利者,便是贤才!”
“如今我大隋,百废待兴,万事缺工者众矣。不论军政,还是民劳,缺的是能精打细算、理清账目的户部能吏,缺的是能修缮水利、筑路架桥的工部干员,缺的是能推广新种、增产粮食的农官,缺的是能通晓商道、活跃市面的市易使!”
“只会空谈道德文章,于国计民生何益?实不缺也!”
他的目光扫过众人,声音提高。
“此新科取中之士,初入仕时,仅授‘技术散官’,不直接掌理民刑政务。”
“他们将分派各州郡,任‘农官’、‘工官’、‘算学博士’等职,以其专长,服务地方。”
“三年考核,其晋升依据,非是文章华美,而是其推广技术之成效,解决实务之功绩!”
“此乃‘军功爵’制度在民政、技术领域之延伸!凭本事吃饭,靠实绩晋升,彻底堵死靠血缘、门第、清谈晋身之旧路!”
他顿了顿,语气带着一丝凌厉。
“若有人自恃清高,不愿与此等‘杂学’为伍,尽可继续攻读他的圣贤书,考他的明经科!”
“然,未来朝廷之高位,能臣干吏之选拔,必将更重实务之才!”
“诸公,时代之大变,风雷而至,不舍昼夜!”
一番话,掷地有声,既阐明了改革的必要性,也划出了道来——愿意跟上时代的,有机会;不愿意的,只能被边缘化。
那王老学士嘴唇哆嗦着,还想再争辩,却被身旁的同僚悄悄拉住。
形势比人强,谁都看得出,皇帝和太师联手推动此事的决心有多大。
杨子灿不再理会,继续讲解与之配套的基层治理改革——“技术连坐”的什伍制。
将法家古老的连坐法,与新技术推广捆绑,利用民众相互监督、互助学习的本能,将朝廷的意志高效地贯彻到最基层的村落。这手段,不可谓不厉害。
“策之其五者,华夏文兴——儒家之皮,法家之骨,墨家之肉!”
杨子灿念出了奏疏最后阶段的核心部分。
显然,他要对主流意识形态动刀了。
“西汉·戴圣《礼记·大学》有云,欲诚其意者,先致其知;致知在格物。物格而后知至,知至而后意诚。”
“此句,位于《大学》之八目暨格物、致知、诚意、正心、修身、齐家、治国、平天下之中,意乃穷至事物之理、欲其极处无不到也。”
“今朝,吾等重新诠释‘格物致知’之学!此,为穷究事物之原理法则,进而总结为理序之知也。”
他,这是提出了一个全新的概念。
“今之格物,非是空泛地穷究天理,而是具体地研究土豆如何抗病、玉米如何增产、水车如何提效!”
“今之致知,也非虚无的豁然贯通,而是明确地获得亩产从三千斤提升到五千斤的方法与知识!”
“如此,方是圣人所倡‘格物致知’之真谛!是回归孔子‘六艺’中‘数’与‘技’之本源!”
……
这简直是离经叛道!
是对儒家经典,赤裸裸的功利化解读!
许多儒臣脸上露出痛心疾首的表情,却碍于杨子灿的权势和皇帝的默许,敢怒不敢言。
“同时,抬高工匠地位!每三年,由工部、将作监牵头,评选‘大国工匠’十人!”
“赐永业田五百亩,授散官五品,其杰出者,甚至可入太庙配享!鲁班、墨子、蔡伦等先贤,当编入正史《技术志》,与古之圣贤同列!”
给予工匠前所未有的荣誉和实际利益,这无疑是在挑战“万般皆下品,惟有读书高”的传统价值观。
可以想见,此举将在民间激起怎样的波澜,又将吸引多少聪明才智之士投身于“奇技淫巧”之中。
“最后,以技术出口,解决财政之终极问题!”
杨子灿抛出了最后一个重磅筹码。
“待国内粮食无忧,剩余劳力可转向技术工坊。”
“我朝可将成熟之水利、建筑、乃至部分军工技术,打包成‘技术包’,向高句丽、西突厥、吐谷浑等周边势力出口!”
“换取其战马、皮毛、黄金!”
他报出了一个令人心惊肉跳的价码:
“一套标准水利技术包,作价一万匹上好战马,或五千两黄金!”
技术霸权!
这是赤裸裸的技术霸权!
用知识和技术,来掠夺他国的战略资源和财富!
这将为大隋带来滚滚财源,彻底解决财政困境,并将周边势力牢牢绑定在大隋的技术体系之上,形成一种新型的“天朝-藩属”关系。
……
杨子灿,最终合上奏疏,徐徐总结性陈词:
“此《五年策》若能顺利推行,二十年后,我大隋将再无饥馑,人才辈出,成为史无前例之千秋万载强国,铭照青史!”
没有掌声,整个乾阳殿陷入了长久的死寂。
蓝图太过宏伟,手段太过激烈,影响太过深远。
每个人,都在这份计划的冲击下,心神摇曳,难以自持。
杨侑深吸一口气,努力让自己的声音保持平稳:
“太师老成谋国,此策……甚为周详。政事堂诸位相公,可还有异议?”
裴矩眼帘低垂,仿佛睡着。
苏威捻着胡须,沉吟不语。
萧瑀眉头微蹙,但最终摇了摇头。
来护儿等军方重臣,对此等民政大事,素来不多插手,只要不影响军需供应,他们便无意见。
“既无异议……便以此策,明发天下,着各州县,严格推行!”
“胆敢阳奉阴违、敷衍塞责者,严惩不贷!”
杨侑的声音,带着一丝与他年龄不符的决断,下达了最终的旨意。
“陛下圣明!”
杨子灿率先躬身。
“陛下圣明……”
群臣反应过来,纷纷附和。
只是那声音,听着多少有些五味杂陈。
四
三年首次正朝,在一片诡异而压抑的气氛中结束。
百官如同潮水般退出乾阳殿,许多人面色凝重,三三两两低声议论着,无人有心思欣赏宫苑内尚未融化的雪景。
杨子灿与杜如晦、刚刚被任命为左武卫大将军的丘和等人走在最后。
“王爷,此策……锋芒太露啊。”
丘和压低声音,带着一丝忧虑。
他久在南方,回京不久,但也能感受到这计划背后蕴含的巨大风险。
“触动利益,远比触动灵魂要难。只怕……反弹不小。”
杜如晦推了推眼镜,冷静地道:
“势在必行。粮食、财政、人才,皆是迫在眉睫之困。若无雷霆手段,难有焕然一新之局。”
“只是,执行层面,需格外谨慎,防止下面的人念歪了经,或者……借机生事。”
杨子灿望着前方那些窃窃私语的官员背影,嘴角勾起一抹冷冽的弧度。
“我知道。但这世上,从来没有四平八稳的变革。不破不立,大破大立。”
“如若有人要跳出来,正好一并解决了,也省得日后麻烦。”
他顿了顿,语气放缓。
“克明,新政推行,尤其是户籍、科举、货币诸事,千头万绪,你和吏部、户部、礼部的同僚,要多费心了。”
“丘老将军,京城与地方的稳定,至关重要,你的担子也不轻。”
“职责所在,敢不尽力。”
杜如晦、丘和等一干杨子灿的志同道合者们,同时肃然应道。
他们都知道,从今日起,大隋这艘巨轮,已经驶入了一片完全未知的水域,前方或许是通往强盛的康庄大道,也或许是暗礁密布的险滩。
而他们,都已身处这漩涡的中心。
五
嘉则殿,暖阁。
萧太皇太后屏退了左右,只留下心腹老宦官萧干在一旁伺候。
她端坐在凤榻上,手中轻轻捻动着一串沉香木佛珠,目光透过窗棂,望着外面灰蒙蒙的天空。
“娘娘,今日朝会上……魏王所奏,实在是……”
萧干小心翼翼地开口,语气中充满了担忧。
萧太后缓缓转过头,脸上看不出喜怒,只有深深的疲惫和一种洞悉世事的沧桑。
“很惊人,是吗?”
她淡淡道。
“哀家也没想到,他竟有如此魄力,敢行此……几乎是改天换地之举。”
“老奴是担心……如此一来,魏王权势更盛,几乎……几乎与摄政无异。陛下他……”
萧干没敢把话说完。
“陛下还小。”
萧太后打断了他,语气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涩意。
“这江山,如今离不得他杨子灿。没有他,别说推行什么五年策,就是眼前的物价、各地的零星叛乱,都足以让这朝廷焦头烂额。”
她叹了口气。
“他这是在用他的方式,给大隋续命,甚至……是再造一个大隋。只是这方式……”
她没有说下去。
作为皇权的代表,她本能地忌惮和警惕任何可能威胁皇权的力量。
杨子灿今日展现出的对经济、文化、人才选拔等核心权力的绝对掌控欲,让她感到深深的不安。
那份《五年策》,与其说是政事堂合议的结果,不如说是他杨子灿意志的体现。
皇帝和她们这些皇室成员,更像是一个必须盖上去的印章。
但另一方面,作为经历过亡国危机、深知当下困境的统治者,她又不得不承认,杨子灿所指出的问题,所提出的方案,确实是解决当前困局的唯一希望。
那惊人的粮食产量,那精密的货币体系,那打破门阀的人才选拔机制……
每一样,都直指要害。
若真能成功,大隋或许真能迎来一个前所未有的强盛时代。
这种矛盾的心态,让她备受煎熬。
“云家那个丫头……入宫的日子,定下来了吗?”
她忽然转移了话题,声音低沉。
萧干连忙躬身:
“回娘娘,已经初步选定吉日,就在下月初六。云将军(云定兴)那边,感恩戴德,已经准备妥当了。”
“嗯。”
萧太后轻轻颔首,目光重新变得幽深难测。
“告诉下面的人,好生准备,务必隆重些。还有,那几个‘侍读’和‘女师’的人选,也尽快敲定,早些进宫来。”
“皇帝身边,不能总是些……看不透底细的人伺候。”
“老奴明白。”
萧干心领神会。
太皇太后,这是要加速她自己的布局了。
在杨子灿以惊天国策震动朝野的同时,宫墙深处的暗流,也在悄然加速涌动。
“你去吧,哀家想静一静。”
萧太后挥了挥手。
萧干躬身退下,轻轻放下皮裘帘子。
嘉则殿暖阁内,炭火依旧噼啪作响,暖意融融,却驱不散那弥漫在空气中的沉重与寒意。
萧太后独自坐在凤榻上,手中的佛珠越捻越快。
她仿佛已经看到,在不久的将来,一场席卷朝堂内外的巨大风暴,正在缓缓酝酿、积聚。
而她和她的孙儿,以及那位权倾朝野的太师女婿,都将是这场风暴中,无法置身事外的核心。
“杨家天下……必须延续……”
她低声重复着这唯一的信念,眼神渐渐变得坚定甚至有些偏执。
无论付出什么代价,无论使用什么手段。
宫墙之外,洛阳城的天空,阴云密布,似乎正在酝酿着一场新的风雪。
而大隋永安三年的序幕,就在这变革的号角与暗流的涌动中,正式拉开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