杜文秀的手指触碰到冰凉的瓷杯时,大理城最后的喧嚣正从四面八方挤压进来。
喊杀声、垂死的哀嚎、木梁燃烧的噼啪爆裂……所有声响汇聚成一股浑浊的、沉重的浪,撞击着元帅府高大却已摇摇欲坠的门墙。
空气中弥漫着浓得化不开的焦糊味,混杂着铁锈般的血腥,沉甸甸地压在人的口鼻之上。
杯中是清水般的毒药,无色,亦无味。他低头,看着自己倒映在微晃液面中的面容。
五十岁的痕迹深刻而清晰,眼窝深陷下去,眉宇间那曾指挥千军万马、睥睨滇西的锐气,此刻只余下浓得化不开的疲惫与一种近乎于解脱的平静。
他想起下兑村外那几垄自己亲手栽下、却再也看不到收成的薄田,想起那些追随他、信赖他的面孔,一张张,鲜活又模糊。最后,是孩子们年幼的脸庞,在记忆深处一闪而过,带来一阵尖锐的刺痛,随即又被他强行按捺下去。
城破在即,他不能成为清军炫耀武功、挫尽回部最后一丝尊严的俘虏。
没有任何犹豫,仿佛只是饮下清晨的第一杯茶。
冰凉的液体滑过喉咙,初时并无异样,但很快,一股灼热便从腹中猛地升腾起来,像是有无形的烙铁在五脏六腑间翻滚、碾压。
剧痛瞬间攫住了他,身体内部仿佛在寸寸崩裂。
他挺直的腰背猛地一弓,手死死抠住太师椅冰凉坚硬的扶手,指关节因过度用力而泛白,几乎要嵌进那硬木之中。
豆大的冷汗瞬间布满了他灰败的额头,顺着深刻的法令纹滚落。喉头滚动,一股腥甜的铁锈味涌了上来,他紧抿着唇,将那口逆血生生咽了回去,嘴角只溢出一丝暗红的血线。
意识如同被投入滚水的薄冰,飞快地消融、碎裂。
眼前的一切——那悬挂着“帅”字的大纛,那描绘着苍洱壮阔河山的屏风,那曾见证他半生戎马、无数个不眠之夜的厅堂——都开始剧烈地摇晃、旋转,继而模糊成一片晃动不定的、灰蒙蒙的底色。
所有的声音,远方的厮杀,近处亲卫压抑的啜泣,都像是隔着一层厚厚的棉絮,遥远而沉闷。
他拼尽最后一丝力气,试图将头颅重新抬起,维持住那份属于大元帅、属于杜文秀的体面。
然而,那股来自脏腑深处的、摧毁一切的力量是如此强大。
脖子上的筋肉猛地一僵,随即失去了所有支撑。
那颗曾令清军闻风丧胆的头颅,带着一种令人心碎的沉重感,缓缓地、无可挽回地垂落下去,最终,沉沉地抵在了自己已然被冷汗浸透的前襟上。
身体最后绷紧的弦,断了。一阵剧烈的抽搐后,一切归于死寂。
“元帅!”撕心裂肺的哭喊声猛地炸开,厅内仅存的几名亲卫扑跪在地,额头重重地磕在冰冷的青砖上,发出沉闷的声响。
他们的肩膀剧烈地耸动,压抑不住的悲声在弥漫着硝烟和死亡气息的厅堂里回荡,如同濒死的哀鸣。
就在这时,“轰隆”一声巨响!元帅府那扇沉重厚实的楠木大门,在饱经箭矢和撞击后,终于被外面狂暴的力量彻底摧毁!
碎裂的木块裹挟着尘土和火星,像炮弹般向厅内激射。
呛人的烟尘瞬间弥漫开来,遮蔽了视线。
烟尘稍散,一个高大彪悍的身影堵在了豁开的门洞处,像一尊刚从血池地狱里爬出来的凶神。
杨玉科,清军悍将,身披沾满血污的甲胄,左手提着一把仍在滴血的厚重鬼头刀,右手则紧握着一支短柄火铳,铳口还飘散着淡淡的硝烟。
他脸上的横肉紧绷,一双布满血丝的眼睛如同饿狼般,带着毫不掩饰的凶残和一种即将攫取猎物的兴奋,瞬间就锁定了太师椅上那个垂首的身影。
“杜逆!”杨玉科从牙缝里挤出两个字,声音嘶哑而亢奋,带着浓重的血腥气。他大步流星地踏过一地狼藉的碎木和瓦砾,沉重的战靴踏在青砖上,发出令人心悸的闷响。
他身后的亲兵如同嗜血的鬣狗,蜂拥而入,冰冷的刀枪瞬间就架在了那几个跪地痛哭的亲卫脖子上,将他们粗暴地拖拽到一旁。
杨玉科径直走到太师椅前,站定。他俯下身,伸出沾满血污和硝烟的手指,毫不客气地扳起杜文秀那已无生气的头颅。
那张熟悉的、曾令无数清军将领寝食难安的脸庞,此刻灰败僵硬,双目紧闭,嘴角凝固着一道深褐色的血痕。
“哈!”杨玉科发出一声短促而刺耳的怪笑,带着一种近乎病态的狂喜,“老贼,你也有今日!”他猛地松开手,杜文秀的头颅再次无力地垂下。
“取刀来!”杨玉科厉声喝道,声音震得厅堂嗡嗡作响。
他一把将手中的鬼头刀抛给身后的亲兵,随即伸出粗糙的大手,一把抓住杜文秀的辫子,将那颗头颅再次拽离胸膛,粗暴地向后拉扯,迫使死者的脖颈完全暴露出来。
另一名亲兵立刻递上一柄更为锋利、闪着寒光的腰刀。
杨玉科握紧刀柄,眼中凶光毕露,没有丝毫犹豫,手起刀落!
“噗嗤!”
利刃切过骨肉的闷响,在死寂的厅堂里显得格外清晰,令人头皮发麻。
一股暗红色的血箭猛地从断颈处喷射而出,溅在杨玉科的战袍下摆和靴面上,也溅在了旁边光洁的青砖地上,留下触目惊心的斑点。
那颗头颅脱离了躯体,被杨玉科牢牢抓在辫子根部,提在了手中。断颈处的切面血肉模糊,尚在微微抽搐。
“帅印!衣冠!快找!”杨玉科提着那颗仍在滴血的头颅,像展示一件稀罕的战利品,对着手下狂吼。
他的声音因为激动而微微发颤。
亲兵们如同疯狗般扑向后面的书房、内室,翻箱倒柜,砸毁器物。
不多时,一个沉重的鎏金铜印和一套叠得整整齐齐、象征元帅身份的锦袍玉带被翻找出来,送到了杨玉科面前。
杨玉科看了一眼,眼中贪婪和狂喜的光芒更盛。“备快马!用石灰腌了这贼首!连同帅印、衣冠,火速送往省城刘总督处!一刻不得延误!”
他厉声吩咐,声音因亢奋而尖利,“告诉刘总督、岑巡抚,大理已克,杜逆授首!我杨玉科,不负朝廷重托!”
他顿了顿,脸上横肉抖动,露出一个狰狞的笑容,“至于这满城的回逆……哼,自有分晓!”
一名亲信军官立刻上前,小心翼翼地用一块沾满尘土的粗布裹住那颗面目狰狞、血迹斑斑的头颅,又接过帅印和衣冠,转身飞奔而出。
外面传来急促的马蹄声,迅速远去,消失在城破后更加混乱的喧嚣里。
杨玉科的目光扫过地上那具无头的尸身,眼中没有半分怜悯,只有一种大功告成的冷酷。
他抬脚,沾满泥泞血污的沉重战靴,毫不留情地踏过杜文秀那身朴素的青色长衫,大步流星地走向门外那片被火光和杀戮映照得如同炼狱的城池。
他的声音冰冷地留在身后:“拖出去,扔乱葬岗喂狗!这地方,晦气!”
亲兵们如狼似虎地扑上来,粗暴地拖拽起那具曾经号令滇西的躯体,像拖一条破麻袋般。
杜文秀的尸体,在青砖地上留下一道蜿蜒、粘稠的暗红色血痕,拖向门外那片更加深沉的黑暗和血腥之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