腊月十六,陆氏扳倒赫连襄的第八天,陆毅初动身前往北疆。
五日前,慕容临飞鸽传书,燕城一切皆好,自大将军返京后,北疆已进入酷寒的冬季,历经半载的战乱,羌族粮草不足,已退兵五十里,休养生息。
信中慕容临道,大将军可暂留京些时日,与家人共享天伦。
但陆毅初知道,这只是暂时的。
等春天一到,万物复苏,拓跋净妄图践踏醴朝江山的心也会复苏。
陆毅初动身前往北疆的那天,雪又下了起来,纷纷扰扰的雪将红墙碧瓦染得白纷纷。
骠骑将军府门外,陆毅初身着戎装,腰间挂着佩剑,在众人的簇拥下走了出来。
他身后,跟着陆韩川、王语凝夫妇,还有红缨。
红缨手中抱着陆源,小小的婴儿,包裹在厚厚的襁褓中,脸亦被虚虚的掩着。
陆毅初回身,透过层层人群,望着门内,似乎是在等什么人。
陆韩川心知他在等谁,他亦知道,父亲等的那个人,今日是不会来了。
“父亲,您已年逾五十,却还要上战场,都怪儿子无能。”
若非他患上心悸之症,何至于父亲一把年纪了再到阵前杀敌。
陆韩川脸上笑容苦涩,眼底更有愧疚。
陆毅初的目光落到韩川身上,神色淡然,“韩川,为父这一把年纪,若能战死沙场,便死而无憾。”
人固有一死,或轻于鸿毛,或重于泰山。
于陆毅初而言,战场才是他最后的归宿。马革裹尸,肉体在黄沙下慢慢失去水分,未尝不是一件好事。
这辈子,他做了太多亏心事。
这盈都城里,葬着他最爱的女人,他最愧疚的女人,他已无颜回来。
没有等到想见的人,陆毅初知道,他的女儿不会来送他了。
“怀兮……是不是还在怪我。”
陆毅初垂头丧气。
陆韩川正惶惶不安,不知如何接话时,却听得他身旁的王语凝道,“父亲,怀兮身子不适,今日这雪下的忒大,她过来也不方便。”
这些不过是托辞罢了,陆毅初无奈叹气,“嗯……既如此,便好好照顾妹妹。”
夫妇二人对视一眼,弯身行礼,“是。”
“此去北疆,舟车劳顿,路途遥远,万望父亲照顾好身体。”
陆毅初伸出大手,在陆韩川的右肩上重重拍了两下,“韩川,陆氏,便靠你了。”
说罢,抬眸望着正门匾额上的骠骑将军府五个大字,深深的望了一会儿,而后转身,跨上马。
“驾……”
一道坚毅而果断的驾马声划破天际,他纵马,头也不回的走了。
长街上,马蹄哒哒,踩在雪上咯吱作响,直等到他的身影消失在街头,陆韩川夫妇才折身回府。
待主人进去后,管家命人合上了大门。
“少将军吩咐,即日起至帝后大婚,闲杂人等不得入府;凡有出府之人,必得征得少将军同意。”
“是。”
这声音不大不小,却刚刚够王语凝听到。
她若有所思的看着自己的夫君,试探性的问道,“夫君是怕……”
陆韩川幽幽叹气,“三妹与林芷兰交好,林氏站队赫连襄,被清算已成定局。若是三妹知道……我不愿三妹卷入这些是非。”
王语凝闻声,呼吸一紧,“那芷兰姑娘会如何……”
“陛下圣旨,言氏、林氏、李氏等氏族主要人物赐死,其余男丁流放,女子则没入掖庭、青楼,或为营妓。”
“昨日晚间下的旨,夜里大理寺便去捉人了。”
想起这些女子的命运,陆韩川的声音停了。
这般养尊处优的女子,若是没为营妓,对她们而言该是怎样的人间炼狱。
王语凝闻声,不由得打了个哆嗦,若在与摄政王府的斗争中,落败的是陆氏……
那么她又会是什么样的命运呢?
香兰苑,死气沉沉。
房里安静的可以听到外面雪落下来的声音,纵然屋子里的炭盆烧的噼啪作响。
陆怀兮坐在贵妃榻上,双臂抱着撑起的双腿,脸贴在膝盖上,盯着炭盆里肆虐的火焰,眼神是空洞而无神的。
她赤着脚,鞋也不穿,雪白光洁的脚边,落着一只金锁,那是同心锁的式样。
屋内光线很暗很暗,只有火光和外面透进来的微弱的雪光,因为她不许青黛掌灯。
青黛自箱笼中拿出一件白色狐裘,那是件天山雪狐裘,是赫连襄在今岁桃花初开、大雪却下的时节送给她的。
青黛将那件狐裘披到她身上,满眼担忧的望着她,“姑娘,您这般不吃不喝的盯着炭盆,已经两日了。”
陆怀兮没有理会她。
她的脸贴在膝盖上,只要她闭上眼睛就可以听到心跳的声音。
她的心还在跳动着,今时今日,薛氏灭门的仇已经报了,可是她却一点也不快乐。
她总觉得,有什么地方不对,她好像忽视了什么重要的东西。
当年,逼迫父亲不得已杀掉母亲的那桩宫廷秘密,到底是什么?
她恨那个逼迫父亲除掉母亲的人,但更该恨的还是毒杀母亲的父亲。
这个男人,堂堂七尺男儿,却连自己的女人都保护不了,如何保家卫国?
想到这里,怀兮的眼神微微出现一丝光亮,“父亲,是今日出发去边关对吗?”
青黛听到她说话,喜上眉梢,“是,方才少夫人过来请,奴婢只按照您交代的回,说您身子不适,不便相送。”
“今日啊……真的是今日……原来,就是今日。”
怀兮重复着“今日”二字,青黛疑惑道,“今日,是什么重要的日子吗?”
寂静的房间里,昏暗的火光下,怀兮缓缓放开自己的腿,慢慢撑起了身子。
火光映得她的脸鬼魅一般,她诡异的笑了,“今日,是很重要的日子。”
青黛的心咯噔一下,“什么日子?”
陆怀兮回首,望着青黛,笑容凄艳,“醴朝骠骑大将军,陆毅初的忌日。”
“母亲,我说过,所有害死你的人,我都会让他们付出代价。”
纵然那人,是父亲。
青黛的身子瞬间便软了下来,“姑娘……姑娘,您在说什么胡话。”
与此同时,盈都城内,长安街上,白茫茫一片。
因为下雪的缘故,长街上没有行人,唯有陆毅初骑着高头大马在街上疾驰。
马在街上跑着,一切都很正常。
只是,在下个路口,马儿转弯的瞬间,不知受了什么惊吓,这马竟开始疯狂的乱窜。
陆毅初正欲控住马儿,大腿某个位置却突然传来一阵刺痛,他还未来得及反应,身子却突然在一瞬间软了下来。
他失去了力气,再也制不住疯狂的马儿,人从马上重重的跌落下来。
马嘶鸣一声,消失在长街上。
冰冷的雪地里,腿部的疼痛很快蔓延至全身,他动弹不得,也没办法发出声音呼救。
他仰头,望着灰白的天空,冰冷的雪花落在他脸上,化成一滴滴水。
他在想,这一次,是谁害的他?
他已经没有时间想了,因为他的眼前,变成了一片血红,有猩红的液体从他的唇边、鼻子、耳朵、眼睛里流了出来。
他知道,这一次,他再也躲不过了。
在完全陷入黑暗之前,他想起来,数年前,也是在这么一个雪天,他将那杯毒酒递给了他心爱的女人。
那个,曾经救他一命的女人。
他这一生,为家族娶了不爱的女人,杀掉爱的女人;为国家征战厮杀,手上沾了不知沾了多少人的血,从未有一刻是为过自己的。
来世,愿他再不要生为世家子,也愿葵儿再不要遇见自己。
雪整整下了一夜。
第二人,有人在长安街上发现了埋在雪下的陆毅初。
骠骑将军府里,陆怀兮听到这个消息的时候,开心的笑了。
哪里会有人想到,除掉赫赫有名的骠骑大将军,只需要在他的马鞍里放一枚淬了剧毒的银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