深夜,未央宫。
隋荣来报,陆心眉不肯赴死,非要见一见怀兮。
彼时,怀兮已拿到陆氏族长将陆心眉除名的文书。
好事不出门,坏事传千里,不过一个时辰的功夫,陆氏族人便知道了陆心眉私通要被处死的消息。
而与她私通的人,时至今日还藏在安宁宫后殿的佛堂里。
陆氏视之为奇耻大辱,立时便决定要将陆心眉从族谱里除名。
怀兮看着手中的文书,听到隋荣的话,眼底里的笑意冷了几分。
“姑母这是还在妄想着陆氏有人可以救她呢。”
殊不知,于陆氏而言,她只是一个可以随意操控的棋子,如今她已是废棋了。
陆氏族长恭恭敬敬道,“庶人陆心眉罪恶滔天,不知廉耻,已非我陆氏女。自今日起,陆氏唯殿下马首是瞻。”
天下熙熙,皆为利来,天下攘攘,皆为利往。
怀兮心中无比清楚,若有一日,她所犯之事东窗事发,陆氏族人也必会像今日对待陆心眉这般对她。
要知道,她不单有混淆皇室血脉的大罪,更有弑父此等有违天理之罪。
怀兮抬手,笑意未达眼底,“你退下吧。”
“是,微臣告退。”
待陆氏族长退下后,隋荣问道,“殿下,陛下让奴才过来,请您去一趟。”
怀兮将文书放到青黛手中,起身,“陛下既有此意,本宫便去安宁宫走一遭。”
青黛欲阻拦,“殿下,您怀着身孕,若庶人陆氏蓄意伤您……”
“殿下放心,奴才已打点妥当,庶人陆氏伤不了您分毫。”
凤辇在安宁宫殿门前停下了。
隋荣扶着怀兮下了轿,怀兮抬眸,望着黑漆漆的宫墙,“她现在何处?”
“后殿佛堂。”
后殿佛堂,倒真是个上路的好去处。
陆心眉,你害我母亲,作恶多端,难道还想步入轮回吗?
不,绝无可能,我怕你的魂魄脏了我母亲的眼。
安宁宫内,一片死寂。
春寒料峭,一阵阴风刮过,怀兮觉得身上有些冷,“听说陛下不止处死了容寻与清若。”
隋荣点头,“是,安宁宫内所有随侍庶人陆氏的宫人,都被陛下处理掉了。”
赫连彧一贯擅长斩草除根,怀兮对此无比清楚。
“所以现在,姑母身边是没有人侍奉的。”
“殿下英明。”
“待会儿还请公公殿外候着,青黛陪我一同进去即可。”
隋荣心知她有意遣开他,忙应了下来,这趟浑水他不淌也罢,反正不是什么好事,他只要能在皇帝那里交差即可。
沉重的宫门吱呀一声开了,佛堂里微弱的烛光洒在怀兮身上,怀兮抬眸,看着跪在垫子上的陆心眉。
她背对着她,所有钗环都被卸下了,那身华丽的凤袍也被褪了下来,如今她穿着的,是比寻常宫人还不如的粗布衣裳。
隋荣厉声喝道,“庶人陆氏,皇后在此,还不速速拜见皇后。”
怀兮抬手制止,“隋公公,不必了,她虽为庶人,却到底还是本宫的姑母。”
即是长辈,便没有拜见她这个晚辈的道理。
“这里太暗了,劳烦公公多掌些灯来。”
隋荣点头应是,很快便有宫人鱼贯而入,在佛堂里点起了数盏灯,原本幽暗的佛堂,顿时亮如白昼。
怀兮很满意,毕竟多掌些灯来,她才能看清楚陆心眉脸上的表情,她才能看清陆心眉是如何赴死的。
那年大雪,即使她尚且年幼,即使大雪漫天飞舞,阻碍了她的视线,可母亲去时七窍流血的痛苦,她是真真切切看在眼里的。
“吱呀”一声,宫门又一次合上。
静谧的佛堂里,只听得到陆心眉数着佛珠的声音,珠子碰撞入耳,声响是清脆的。
她今日已是必死之人,怀兮无需着急,她的语气是恭敬的,“姑母,怀兮来送您上路。”
陆心眉没有动,仍旧背对着她,跪在垫子上,口中念念有词。
怀兮冷笑一声,“姑母,可是在为方大人超度?方大人虽死,可瑶月姐姐还活着呢。”
陆心眉停住了动作,听到瑶月二字,她睁开浑浊的眼睛,“看来,你知道我为何不肯赴死。”
怀兮勾唇一笑,“父母之爱子,则为之计深远,纵然瑶月姐姐非文德太子之女,可到底是您的骨血,是本宫的表姐,本宫怎会弃她于不顾呢?”
陆心眉缓缓起身,转身望向怀兮,目光如炬,眼底深深皆是嫉恨,“陆怀兮,哀家只问你一句话,你今日为何要做局害我,枉费我如此信任你!”
怀兮正对上她的眼神,并不畏惧。
“姑母,若要人不知,除非己莫为,您做下了什么事情,您心中清楚的很。淑嘉长公主和本宫母亲为何而死,需要本宫原原本本的讲给您听一遍吗?”
陆心眉咬牙,“哀家便猜到,你一定知道薛氏那贱人死于我手的事情。”
听到贱人二字,怀兮登时目露凶光,“陆心眉,我母亲并不曾得罪你,你为何要逼陆毅初毒杀了她。”
陆心眉扯着手中的佛珠,愤愤道,“薛氏,不过是医女出身的贱人,她发现了哀家与文轩的事情,转头便去告诉了淑嘉长公主,她该死!”
她的手太过用力,佛珠滚落在地上,噼里啪啦的散了一地。
“还有你,陆怀兮,贱人生的女儿,若非流着我陆氏的血,哀家早便除掉了你。”
“现在,你除不掉本宫了,本宫是皇后,而你……”
陆怀兮自袖中取出方才陆氏族长送过的文书,丢在地上,眼底充满鄙夷,“你如今,已被陆氏除名,不再是陆氏女了。”
陆心眉的瞳孔渐渐放大了,她不可置信的看着地上的文书,颤抖着手捡了起来,打开,“这是……族长伯伯的字迹……”
“今有不孝子孙陆氏心眉,居太后高位,却行私通之举,行为不检,道德败坏,有辱门风。今有阖族耆老见证,陆心眉自族谱除名,与陆氏再无瓜葛。”
陆心眉一字一句的念了出来,念的时候,字字泣血。
末了,她无力的瘫倒在地上,嚎啕大哭,“为什么?我为陆氏奉献一生,入了这深宫,嫁给不爱的人,到头来却是这个下场!他们,居然连个牌位也不给我留……”
许是有相同的遭遇,怀兮眼底划过同情,声音也柔了几分,“你我从来不过是陆氏的棋子,这一点,我从一开始便知道了。”
陆心眉的哭声响彻整个佛堂,怀兮没有阻止她,只是任由她哭着。
私情被揭发时,她不曾哭,方文轩死时,她不曾哭,可在看到这封文书时,她哭了。
她为陆氏兢兢奉献了一生,到头来,却落得如此下场,让她如何不疯,如何不狂呢。
慢慢的,她声音渐小。
怀兮瞥了眼青黛手里端着的酒壶与酒杯,“姑母,时候不早了,是时候送您上路了。善恶终有报,您背叛文德太子,如此对待我母亲,便该想到会有今日。”
怀兮停顿了一下,“自然,陆氏如此薄待您,他们日后也会收到应有的惩罚。”
陆心眉的哭声止住了,因为这一刻,她恨极了陆氏,她仰起头,脸上已风华不再,“你要对陆氏动手?”
怀兮摇头,“我不会对他们动手,但自然有人会对他们动手。”
就如同当日,陆心眉与皇帝下旨除掉言氏族人那般,赫连襄归来的那一刻,势必会将这一切十倍百倍的还给陆氏与皇帝。
看到文书的陆心眉心知不会再有人救她,于是,她踉跄起身,“看在我素日待你不薄,又让皇帝迎你入宫为后的份上,你是否能答应我一个要求。作为交换,我会告诉你一个真相。”
真相?陆怀兮眉头微蹙,难道还有什么事情是她不曾知道的吗?
怀兮沉默片刻,“你说。”
陆心眉冷笑一声,“长渊薛氏灭族一事,不是言贵妃做的,是我父亲指使哥哥做下的,也就是你的父亲。”
怀兮闻声,如遭雷击,她身形一个不稳,险些歪倒,是青黛眼疾手快,扶住了她。
“殿下,当心。”
怀兮颤抖着唇,眼睛里满是惊疑与伤痛,“不可能。”
瞧见怀兮心神俱伤的模样,陆心眉觉得心中快意。
“那时,你外祖薛氏诊出何皇后与文德太子皆患有心悸之症,先帝动了易储之心,可苦于没有合适的人选。适逢言贵妃诞下六皇子赫连襄,当时便有传言,赫连襄被先帝秘密议储。而陆氏已在文德太子身上押注,怎会容许此事的发生,所以你的爷爷便一不做二不休除掉了已告老还乡但仍有可能会泄露文德太子患有心悸之症的薛太医。”
若是如此,一切都解释的通了。
裴讷的话言犹在耳,“阿兮,你真的觉得是言贵妃灭了薛氏一族吗?”
错了,一切都错了,赫连襄,是她的错。
怀兮深吸一口气,稳住心神,“你想要我答应你什么?”
陆心眉深深凝视着她,“我要你答应我,保下瑶月,保她一生平安富贵。”
怀兮没有丝毫的犹豫,“我答应你。”
陆心眉见目的已达到,便不再犹豫,拿起青黛手上托着的酒杯,仰头吞了下去。
佛堂里的烛火跃动着,忽明忽暗,陆心眉倒在地上,明黄色的帐顶上,隐隐约约映出了方文轩的脸。
这一次,是数年前他年少时的模样,气宇轩昂,风流倜傥。
陆心眉笑了,文轩,我来找你了,下辈子,我们还在一起。
过了片刻,青黛蹲下身来,将手放在陆心眉鼻间,确认已无鼻息后,对着怀兮点了点头。
怀兮闭眸,两行清泪自脸颊滑落,“让隋荣进来吧。”
沉重的殿门又一次开了,隋荣走了进来,再一次确认陆心眉是否还有气息。
怀兮转身,脚步虚浮,身体亦是轻飘飘的。
她抬脚,脚下却踩到一个东西,身体往前一滑,瞬间失去重心,摔倒在地上。
“殿下……”
一声惊呼响彻耳畔,怀兮倒在地上的那一刻,腹部一阵剧烈的疼痛。
一颗佛珠轻轻滚落到她眼前,在陷入黑暗之前,她听到了青黛惊慌失措的叫喊。
“血……好多血……快来人啊,快去传太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