云遮抬眼望他,那双平日里对着军务冷硬坚韧的眸子,此刻似蕴了星河,只映出她一人容颜。
她颔首,唇角笑意温柔而坚定:“云郎放心。能令云郎挂心至此,是云遮之幸。”
这世间的冷眼与恶语,这世间的冷眼与恶语,她早已尝遍。夜玄皇庭阶下的寒风裹挟着下仆的唾骂,西凉太子府破败柴房飘荡的尽是粗鄙刻薄的谑笑。
彼时入耳的污言,比园中贵女们指桑骂槐的冷嘲热讽更直白百倍,噬心千重;那些淬着毒的眼风,与她曾被视作尘泥踏于足底的冷待、虐待相比,不过是贵人锦帕中藏着的几缕轻尘。
往昔岁月,她早已在更深的泥沼里蹚过,这些矫饰的矜贵敌意,甚至不及她鞋履上一粒曾碾落于霜雪之上的微尘。
她心头筑起的长城只为他一人开放城门,他的所在方是她唯一在意的桃源。
雕饰华美的沈府朱门外,鎏金车辙在青石板上碾出泠泠清响。秦牧云扶着云遮踏下车凳,玄色披风不经意拂过她月白衣袂,一阵急促的步摇碎玉声陡然刺破春暄。
倏然回首,只见江映雪的茜红软轿帘幔翻飞,她鬓边赤金点翠步摇乱颤如风中残蝶,绣鞋已踏出轿槛三寸,却被柳如眉死死攥住臂弯往回拽。
江映雪那双燃着妒火的杏眼如淬毒匕刃,正剐向秦牧云护在云遮腰后的手,他带着薄茧的拇指正无意识描摹那截柔韧曲线。
“姐姐当心踏空。”柳如眉嗓音浸着蜜蜡,指尖却铁钳般扣进江映雪肘窝,目光淬着冰棱刺向云遮的裙摆,“仔细瞧着,那身浮光锦经不得半点污糟呢。”
秦牧云耳廓微动,剑眉几不可察地一蹙,方才步摇金玉交击的锐响,那束尖锐的目光,像西凉淬毒的冷箭,战场上淬炼出的直觉让他指节骤然收紧。
秦牧云目光似淬冰的刀锋扫过江映雪猩红的眼底,那里面翻涌的恶意让他扣在云遮腰侧的手骤加三分力。
云遮似有所感,轻轻勾了勾他掌心,反被他顺势整个拢进披风阴影里。
赏花会喧嚣渐起,名门贵女们三三两两聚在一处,江映雪因着柳如眉提供的计划,艰难的按捺住性子,端起世家风范,携着几位素日交好的姑娘,端着最得体的笑意,云鬓簪花步摇轻晃,袅袅婷婷走向水榭中静坐的云遮。
正如秦牧云事先与云遮所说,主家沈小姐非常亲和,不仅陪着她叙话,还介绍了不少态度友善的贵女,共同聊着闲篇。
为了迁就云遮,沈小姐还刻意聊一些边塞之事,例如那边的景致与人文,因着新奇,几人倒也相谈甚欢。
不过也因此给了江映雪身边的人挑刺的机会。
“哟,这位想必就是秦大将军那位松木镇来的‘救命恩人’的孤女了?”一位着艾绿襦裙的周小姐率先开口,语气里掺着糖霜似的甜腻。
“今日一见,果真容色……非凡。”眼高于顶般在云遮脸上逡巡不去,那眼神里的轻鄙与探究几乎要溢出来。话语中满是嫌弃松木镇穷边关隘,亦是在嫌弃她的出身。
云遮微敛裙裾,笑意不增不减:“周小姐谬赞,不过蒲柳之姿罢了。”
另一穿鹅黄衫子的李小姐轻摇团扇,接道:“哪里是谬赞?若非这等绝色姿容,何德何能得大将军这般倾心看顾?
只是听闻大将军是要明媒正娶,日后做了国公府的正经夫人……这身份上,倒有些惹人议论了。”
她将“议论”二字咬得格外清晰,眼神轻飘飘瞥向沈小姐。
沈小姐欲开口帮腔,云遮轻轻按了按她的手背。
江映雪等的就是这一刻,她微一抬下巴,身侧柳如眉嘴角几不可见地一勾。
“说来也是,”江映雪终于忍不住上前一步,声音陡然拔高,又强行压下故作亲昵,“牧云哥哥最重礼数规矩的。”
她语重心长,那双眼睛却如淬了毒的针:“只是云遮妹妹啊,国公府不比寻常门庭。待大婚后,若因过往乡野之事……惹得阖京都城风言风语,让秦大哥面上无光,那时后悔可就……”她刻意顿住,未尽之意充满恶意。
恰在此时,一个端着红杏甜水羹的侍女从旁经过,江映雪觑准方位,借着拈花的姿态,脚尖猛地往旁侧一挪,手肘顺势微微撞去!裙裾下这一动阴毒无声!
江映雪那直勾勾的恶意眼神她太过直白!云遮目光扫过侍女脚下轨迹、江映雪臂膀肌肉的细微绷紧,很明显的不对劲。
对恶意的感知,是在她被克扣饭食时,在无数宫女刁难与践踏尊严时,在她被推落冰冷的湖水时磨出的本能……
她的身体比念头更快!在甜羹堪堪翻起的前一刹,云遮极其自然地一旋身,莲步轻盈向栏杆边迈出半步,欣赏池中游鱼,又伸出手去,仿佛想去够那垂到水面的海棠枝,裙裾悄然带起,恰好将身后的危险完美躲避。
哗啦!滚烫微稠的甜羹大半泼在了云遮适才所坐的石凳边缘与青砖地上,几点灼红的杏酱溅起,如开败的残花。
侍女吓得面无人色,跪地请罪。
江映雪脸色一沉,懊恼与不甘险些扭曲了精心描画的妆容。
云遮安然立于栏杆旁,指尖拈着刚刚捻下的半朵残海棠。风拂过,撩起她鬓边几缕碎发,玉白的侧颜沉静无波。
她目光垂落,在众人看不见的角度,极其轻微地、轻轻用左手的袖口内侧一小处几乎与花纹混淆的角落,拂过那沾了一点污垢的冰凉石凳。
那一点暗红的杏子酱,成了袖口不起眼处突兀的印记。
回程的马车上,暮色四合,灯影昏黄,车轮辘辘压过青石。
云遮靠着车壁,眼帘微阖,露出几分适才应付众人的疲惫。
秦牧云与她并坐,心却半分也未安,他一再审视云遮神色举止,唯恐她受了委屈又强忍不说。
秦府的婢女按照规矩只能远远在花厅外伺候,内里发生了什么,一概不知,若云遮自己不与他讲,他此刻也无从得知今日阿遮参加赏花宴是否顺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