蓦地,秦牧云鹰隼般的目光钉在云遮低垂的左手袖口内侧——一点不起眼的微褐色污迹,藏匿在织锦暗纹深处,不细看根本难以察觉,带着糖渍特有的凝结微光,位置刁钻得绝非意外!
他眼神骤然沉冷,仿佛淬火的寒铁,他探手,指腹在那点污渍上极其轻柔地拂过。
云遮眼睫轻轻一颤,马车摇晃的光影里,她的瞳眸深如寒潭,映着他瞬间冷厉的脸色,却无惊惶,只有一丝狡黠的松快。
不必她告状,他已看见,这本就是她刻意留下的痕迹。
“可是被欺负了?阿遮放心,我会替你讨回公道的。”秦牧云收紧握着她的手,想起沈府外见到的江映雪那恶毒的眼神,声音沉缓却字字如金石坠地。
回到府邸,书房灯火通明,秦牧云并未细问云遮,不高兴的事情就该让它尽快过去,不必阿遮提起,他也能知晓。
此刻沈府书房内,沈侍郎指尖银剪正绞断灯芯爆出的焦花,望着匆匆捧信离去的小厮,回想起午后书房里,站在疆域图前的秦牧云执笔蘸朱砂,可那笔锋悬在阴山隘口几息未落,朱砂凝成血珠坠上宣纸。
沈侍郎刚启唇提醒,却见他蓦然望向窗外,春日碎金跳荡在花架间,紫藤下恰好云遮的裙裾掠过月洞门,那挺拔如松的脊背便几不可察地松弛下来。
“牧云兄且安心,”沈侍郎执壶斟茶,碧玉扳指磕着盏沿叮然轻响,“舍妹最擅照料娇客。” 温润笑意里藏着洞若观火的锐光。
看得出这位云姑娘甚得秦牧云欢心啊,作为好友,给秦牧云传回宴上消息的事情他自是更上心了些。
书案上的洒金笺被秦牧云指腹搓出簌簌裂响,眸中是难掩的怒火,果然是江映雪!
“来人。”他低唤,“备两份简函。”
一封送往江府偏门:“望江大人约束后宅,莫令千金失仪于人前,徒惹祸端。”措辞平淡,压力却如山。
另一封则送入柳府一处隐蔽书斋:“柳小姐心思玲珑,当知‘祸从口出,行差踏错’。沈府花园,当以沈家女眷为重,勿‘过从甚密’。”
每一个字都敲在柳如眉最致命的软肋上——她身份不正,最惧行差踏错惹人诟病。
书函送出,他坐回书案后,腰间寒玉在掌心硌出深紫淤痕。满腔愤懑未消,更多是思量阿遮今日所受委屈,该如何抚慰才能稍稍弥补。
心绪难平,忽地,他指尖触到内袋中一样物事,心念微动,探手取出一枚小巧的白玉铃铛。
羊脂玉质温润如膏,几近无瑕,缠着一缕细细的红丝绦——是前几日清点要进献的西凉战利品时,他一眼看中,悄悄藏下的。
玲珑剔透的小玩意儿,当时他便想着阿遮戴着该多好看。
此刻,想见她的念头排山倒海般压过了所有情绪,几乎是一种本能的身体反应,秦牧云霍然起身,脚步已不自觉地迈出房门。
夜风拂过回廊,带着初春花木的清香,却吹不散心头的躁动,他循着月光的方向,转眼便立在云遮所居的房门外。
秦牧云深吸一口气,指节在门扉上叩了叩,力道不大,在寂静的夜里却格外清晰。
门扉悄然开启一线。
月色如水银泻地,悄无声息地将门前的身影浸染。云遮似是刚刚梳洗过,一头乌润如缎的长发尽数散落下来,丝丝缕缕垂至腰际,更显得纤细。
她只随意披了一件素色薄披风,半掩着中衣的领口,睡意未消的眸子里带着一丝惊讶,在月华下像蒙了层清浅雾气的琉璃。
秦牧云呼吸猛地一窒,眼前景象,柔和得仿佛一幅不真实的画。褪去了白日簪钗束缚的青丝松松垂落,将那张本就精致绝伦的脸庞衬得愈发柔婉清丽,冰肌玉骨在月色下莹然生辉。薄披风勾勒出秀挺的肩线,颈侧滑落的一缕鬓发,勾得人指尖发痒。
这般闲适慵懒的模样,确是……只该属于更亲近时分才能得见的风光。
他只觉全身气血上涌,脸颊烫得厉害,原先斟酌好的安慰言辞早已忘到了九霄云外。
不待云遮启唇询问,几乎是凭着战场上抢攻的速度,他一把抓起云遮微凉的手心,将那枚温润的小小玉铃铛不由分说地塞了过去。
指腹不可避免地擦过她柔嫩的掌心,激起一阵细微的战栗,那触感让他像被烫了似的猛地收回手。
“给……给你的!”秦牧云声音干涩紧绷,像是嗓子里堵着沙砾。
他甚至连多看对方一眼的勇气都瞬间消失,目光只仓促掠过那月下仙子般的人影一眼,便猛地转身,几乎是落荒而逃。动作迅捷得堪比军令,长腿一迈,几个大步就已消失在回廊转角,留下身后一片寂静的月光。
方才因江映雪等人而翻腾的怒火,此刻已被另一种更汹涌、更陌生的情愫冲刷得干干净净。
心口擂鼓般怦怦狂跳,擂得胸膛都微微发疼。一路疾走,夜间的凉风竟也拂不去满身腾起的热意,那热度仿佛源自骨血深处,经久不退。
脑海里只剩下月色下那抹惊鸿照影,挥之不去。
江府祠堂的青石砖沁骨的冷,映着长明灯摇晃的火苗,仿佛无数双嘲弄的眼。
江映雪直挺挺地跪在那里,双膝早已痛得麻木,可更刺骨的,是父亲雷霆震怒的咆哮和家法棍落在背上那沉闷、耻辱的裂帛之声。
“逆女!江家百年来行的端坐的正,何曾出过你这等卑劣行径,手段下作至此,竟还敢在国公府门前撒野!
镇国公送来的书信,字字如刀,你让为父的老脸往哪放?!”江父怒极,声线都在抖,棍影携着风声重重落下。
每一棍,都像抽在江映雪那颗被嫉妒炙烤的心上。痛?不及秦牧云那冷冽眼神的万分之一!不及他说出“只属云遮一人”时,那将她所有念想瞬间碾碎的痛楚!
她死死咬住下唇,铁锈味弥漫口腔,指甲深深掐入掌心,心中狂暴的念头在疼痛的浇灌下疯狂滋长:云遮!都是因为那个贱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