汉城的深秋,没有稻香,只有腐叶和尸骸浸透的恶臭。
曾经号称“小中华”的王京,如今已是一片死寂的人间炼狱。
高大的城墙上布满了焦黑的炮火灼痕与密密麻麻的箭簇,原本青灰色的墙砖被凝固的血液染成了深褐色,在凛冽的秋风中散发着令人作呕的腥臭味。
如果不是因为济州岛落入明人手里,皇太极是不想派代善来折腾朝鲜这个破地方的。
谁让朱启明那么咄咄逼人呢?
他大金都已经是强弩之末了,朱启明还不满意,非要赶尽杀绝!
济州岛,看着跟辽东八竿子打不着,但是,这地方一旦落入明人手里,那汉城跟一个脱光衣服的大姑娘有何区别?
朝鲜没了,大金吃什么?大金的后路在哪?难道是黑水白山间的深山老林吗?
面对朱启明以辽西、宣大、东江镇构筑的庞大战略包围网,他必须打破这个僵局。
而首鼠两端的朝鲜,便成了他眼中急于拔除的毒瘤了。
彻底控制朝鲜,不仅能粉碎朱启明借道朝鲜夹击他的企图,更能将这里变成他稳固的后方与粮草基地。
因此,他派出了代善,不仅要征服,更要通过极致的恐怖,碾碎朝鲜最后一丝反抗意志。
城外,昔日繁华的街市已成废墟。
后金的游骑在废墟间肆意驰骋,将躲藏不及的朝鲜百姓如同牲畜般驱赶出来。
凄厉的哭嚎声,此起彼伏,昼夜不绝。
此刻,在汉城南门的城墙下,正在上演惨绝人寰的一幕。
几十名被俘的朝鲜平民,有男有女,被剥去上衣,捆在木桩上。
一群正红旗的巴牙喇兵,手持利刃,并非为了痛快斩杀,而是进行着缓慢而精细的凌迟。
他们狂笑着,将一片片血肉从活人身上割下,抛向空中,任由受害者发出非人的惨嚎。
“看好了!这就是对抗大金天兵的下场!”一个后金牛录额真操着生硬的朝鲜语,对着城头声嘶力竭地大吼。
城头上,残存的朝鲜守军面色惨白,双目赤红,两股颤颤。
他们死死攥着手中劣质的武器,指甲深陷掌心,却无人敢发一箭。
不是不愿,而是不能。
守城的主力,早已在连番的血战中消耗殆尽。
能披甲持锐的正规军已十不存一,如今站在垛口后的,多是临时征发的民壮,他们面黄肌瘦,眼中充满了茫然与绝望。
“王上!让臣带人出城!跟这群畜生拼了!”一个年轻的将领噗通一声跪在朝鲜国王李倧面前,涕泪横流,额头重重磕在冰冷的城砖上,渗出血迹。
李倧身穿脏污的团龙袍,形容枯槁,仿佛瞬间老了二十岁。
他扶着城墙,望着城下的惨状,身体晃了晃,几乎晕厥。
他何尝不想拼个鱼死网破?
但他不能。
他身后是宗庙,是社稷,是这满城尚且苟活的生灵。
领议政金瑬死死拉住他的衣袖,泪流满面,声音沙哑:“王上!不可啊!出城正中虏酋下怀,汉城……汉城顷刻即破!届时宗庙倾覆,我等皆为亡国之奴啊!”
“那怎么办?!就这么看着吗?!”李倧猛地甩开他,指向城外,绝望低吼,“朕的子民!正在朕的眼前被千刀万剐!而朕,他们的君王,却只能在这里看着!看着!!”
这声低吼,仿佛抽干了他最后的气力。
在群臣惶恐的注视下,李倧如行尸走肉般,任由内侍搀扶着,踉踉跄跄地走下城墙。
他回到象征国家中枢的景福宫,面色灰败,无力地坐在那张冰冷的王座。
绝望的气息弥漫着整个大殿。
群臣陆续归位,匍匐在地,或唉声叹气,或窃窃低语,或无声抽泣。
他们后悔,后悔当初为何要在大明与后金之间摇摆不定,以至于引来这滔天大祸。
如今,曾经仰仗的天朝上国迟迟不见援军,而眼前的恶魔,却要将他们拖入无间地狱。
“天朝……天兵……何时能来啊……”李倧仰头看向灰蒙蒙的天空,发出了一声泣血般的低语。
这声呢喃,微弱如丝,却道出了此刻所有朝鲜人心头最后、也是最脆弱的一线希望。
又如同投入死水中的石子,瞬间激起了朝堂上压抑已久的、截然不同的反应。
“王上!”
一直沉默的判中枢府事金自点猛地出列,一副豁出去的毅然决然:“事已至此,不能再心存妄念了!明帝寡情薄意,又被大金主力牵制,何来余力救我朝鲜?那曹变蛟屯兵济州,名为援军,实则坐观我成败!再等下去,城破之时,便是玉石俱焚,宗庙不存啊!”
他噗通跪下,声音悲切,意有所指:“王上!为今之计,唯有……唯有开城纳款,彻底归顺大金!或许还能为臣民、为宗庙,争得一线生机,求得喘息之机啊!此乃断臂求生,不得已而为之!”
“金自点!你住口!”
一声震耳欲聋的怒吼炸响。
多次出使大明的礼曹判书朴仁勇须发皆张,大步出班,手指几乎要戳到金自点的鼻子上。
“你这贪生怕死的懦夫!竟敢劝王上行此屈膝事虏、背弃祖宗之事!”朴仁勇极度愤怒,身体发抖,他转向李倧,声音洪钟,“王上!万万不可听信此亡国之言!大明乃我朝鲜父母之邦,定远皇帝陛下雄才大略,既已收济州,遣大将,天兵必已在路上!”
他猛地回身,怒视着以金自点为首的一干怯懦大臣,声震殿宇:
“我朝鲜,三千里江山,岂无忠义之士!唯有血战到底,方不负大明三百年恩义!谁敢再言投降,乱我军心,祸我国本——斩!”
这一个“斩”字,仿佛点燃了火药桶。
“朴仁勇!你想让全城百姓为你的忠义陪葬吗!”
“金自点!你卖国求荣,无耻之尤!”
“投降是唯一生路!”
“血战到底,宁死不降!”
朝堂之上,两派大臣彻底撕破了脸皮,从互相指责迅速升级为推搡、辱骂。
不知是谁先动了手,只听得“啪”的一声,一方笏板砸在了另一人的官帽上。
顿时,场面失控,一群平素道貌岸然的文武大员,竟在这决定国家命运的时刻,如市井泼妇般扭打在一起,官袍撕裂,乌纱帽滚落一地,哭喊声、怒骂声、厮打声响成一片。
李倧看着脚下这混乱不堪、斯文扫地的场面,只觉天旋地转。
一边是血淋淋的现实和看似“务实”的投降派,一边是慷慨激昂却前途未卜的主战派。
他该听谁的?
他能信谁的?
巨大的压力和无助瞬间淹没了他。
他身体一软,瘫坐在冰冷的王座上,心如死灰,眼神空洞,仿佛魂魄被抽离。
他嘴唇哆嗦着,想开口呵斥,却一个字也吐不出来。
完了。
一切都完了。
连他的臣子们都已分裂至此,朝鲜,还有什么希望?
——
汉城外围,后金中军大营。
营盘森严,那面代表正红旗与吞并后正蓝旗部分牛录的织金龙纛,在秋风中显得格外雄壮。
大营内的士卒,虽难掩长期征战和物资匮乏带来的疲惫,但其装备和精气神,仍能明显透着一股强军的底蕴。
大贝勒代善按剑立于帅帐之前,目光掠过远处残破的汉城,最终落回自己麾下这支兵马之上,心中豪情顿失。
"呸,没鸟用的倭狗!"他对着东边狠狠啐了一口。他也是刚刚收到岛津家被明国叛军孔有德团灭的消息!
这消息对代善来说简直是灾难,也让皇太极声东击西的计划成为一个笑话!
他比任何人都清楚大金如今是何等窘迫。
晋商被连根拔起,来自大明的物资彻底断绝,这个冬天该如何熬过?
辽西有曹文诏的关宁铁骑虎视眈眈;宣大有卢象升的宣大兵马严阵以待;
东江镇和济州岛更像两把抵在腰眼上的尖刀。
大金,已被朱启明用一道无形的铁壁死死困住!
国内粮荒日甚,人心惶惶,皇太极八哥的脾气也因接连的挫败而愈发暴戾难测。
他代善虽因己巳之变中保全了正红旗主力,并顺势瓜分了莽古尔泰的部分遗产,实力看似有所增强,但这“增强”在朱启明构建的庞大战略包围面前,不过是杯水车薪,甚至更像是一种……最后的负担。
他肩负着维系这支大金最后机动力量的沉重责任。朝鲜,成了唯一的突破口。拿下汉城,榨取粮食和财富,不是为了什么开疆拓土,仅仅是为了……让更多人能活下去,让大金能再多喘息一口气。
“贝勒爷,”一名甲喇额真上前,语气恭敬,“南门的弟兄们还在施压,朝鲜人快撑不住了。只要再加把力,汉城必破!”
代善点了点头。
“嗯。告诉儿郎们,再坚持一下。” 他没有许下破城后劫掠的诺言,那只会让军纪崩坏。
他需要的是尽快、并以尽可能小的代价拿下此城,然后带着救命的物资北返。
每在朝鲜多停留一刻,来自南方大海和辽东明军的威胁就加重一分。
他再次将目光投向南方,那股不安如毒蛇噬心。
朱启明……南山营……他们真的会坐视自己拿下朝鲜吗?
“济州岛和东江镇,依旧没有动静?”他沉声问,心存侥幸——期盼对方真的被其他战线牵制,期盼自己能功成身退。
“回贝勒爷,毫无动静。”
这回答并未让他心安,反而让那股不安愈发强烈。
这太反常了。
就在此时——
“贝勒爷!大事不好!!” 凄厉的嘶吼划破了营地的平静。
一名哨骑魂飞魄散地滚鞍下马,脸色惨白,颤抖的手指指向南方:“明军!铺天盖地的明军!是曹变蛟!南山营……南山营杀来了!!!”
“南山营”三个字,犹如晴天霹雳,在代善心头轰然炸响!
他身体猛地一晃,冰冷的绝望瞬间贯穿全身,呼吸为之一窒。
到底……还是来了!
朱启明根本没有丝毫犹豫,他的屠刀如此果决地挥向了朝鲜!
巨大的恐惧攫住了他。
怎么办?撤?还是出击应战吗?
撤的话,颜面尽失!
应战?开什么玩笑,去年北京城下,大金气势汹汹,戴甲十万,何其威武!
但是!
朱启明那个魔鬼!
2000多人,对!就2000多人,几个回合,就让十万大军兵败如山倒!
不!他代善做不到,性命面前,颜面何足道哉,必须撤!
他这支兵马,已经是大金为数不多的一支能野战争锋的精锐,是沈阳城防可能的依靠,是掩护族人向北方故地撤退的最后屏障!
若葬送在此,大金就真的完了!
爱新觉罗一族,就真的走到尽头了!
“贝勒爷!怎么办?!”身旁的甲喇额真声音带着哭腔,已是方寸大乱。
这声呼喊将代善从巨大的惊惧中惊醒。
他双目赤红,脸上肌肉扭曲,求生的本能与维系族群存续的责任感如火山般喷发,压倒一切杂念。
他猛地抽出腰刀,回身对着开始骚动的大营,用尽全身力气咆哮:
“撤——!!!全军撤退!!丢弃所有辎重,只带战马兵器!往辽东方向,跑!!能跑回去一个是一个!快——!!!”