麦积山石窟群,夜色浓重如墨。
万籁俱寂,只剩下风过松林的涛声,以及亘古不变的孤月。
白日里的喧嚣早已散尽,这里又恢复了它作为千年佛国的肃穆与清冷。
慕容澈站在一座尚未对外的洞窟前,这里的佛像雕凿于北魏,历经千年风霜,泥胎彩绘已然斑驳,在月光下透着一股超然物外的寂寥。
他的目光,没有停留在庄严的佛陀主尊上。
他看的,是佛陀莲花座旁,一尊位于角落,毫不起眼的泥塑虎娃。
那虎娃不过巴掌大小,浑身涂满赭石,眉眼以粗拙的黑墨勾勒,神态憨厚,仿佛只是某个不知名工匠随手的游戏之作。
就在此时,那虎娃用墨点出的眼珠,几不可查地,转动了一下。
极其轻微,却又无比清晰。
它不再仰望佛陀,而是平视,看向了洞窟外的慕容澈。
下一瞬,死物成活。
泥塑虎娃身上那层凝固了千年的死气悄然褪去,它从莲花座上纵身一跃,四肢着地时,竟发出一声沉闷厚重的“笃”声,仿佛一块沉重的玉石落地。
它极具人性化地抖了抖身上并不存在的尘土,随即扭头,化作一道赭红色的虚影,朝着更深、更黑的山林中窜去。
慕容澈跟了上去。
他的脚步轻盈得如同鬼魅,没有发出一丝声响,身影在林间的阴影里穿梭,与夜风融为一体。
那虎娃的速度快得惊人,在崎岖陡峭的山路上奔行,如履平地,身上那层赭石泥胎在清冷的月光下,泛着一层温润的幽光。
它在引路。
慕容澈心如明镜。
这东西身上没有一丝一毫的怨气与恶意。
它更像是一种守护灵,或许,是这麦积山千年香火愿力所孕化出的某个物件的“器灵”。
它要带自己去的地方,必然与它的本源息息相关。
最终,虎娃在一面长满厚厚青苔的崖壁前停了下来。
此地荒僻至极,荆棘丛生,根本无路可走。
它抬起前爪,在湿滑的岩石上反复抓挠,发出“刺啦——刺啦——”的尖锐声响,像是在用尽全身力气留下记号。
做完这一切,它回过头,用那双纯粹的墨点眼睛,静静地望着慕容澈。
慕容澈走上前,修长的手指拂过虎娃抓挠出的痕迹。
指尖传来的触感,不对。
不是岩石的冰冷坚硬,而是一种带着韧性的滞涩感。
他指节并起,发力,轻轻一敲。
“咚。咚。”
是中空的。
他不再犹豫,掌心贴上崖壁,一股温和却绵长的气劲,如水波般缓缓灌入。
哗啦啦——
伪装成岩石的泥层与腐殖土簌簌落下,露出了一个仅容一人弯腰通过的洞口。
洞内漆黑一片。
一股混合着金属锈蚀、陈腐泥土以及千年岁月沉淀的独特气息,扑面而来。
唐代,藏币洞窟。
慕容澈正要迈步,一股浩瀚如山岳的恐怖压力,猛地从洞内狂涌而出!
那压力无形无质,却重逾万钧,仿佛一堵看不见的巨墙,死死地将他挡在外面。
脚下的大地,开始微微震动。
洞口前的泥土仿佛被赋予了生命,开始蠕动、汇聚,无数草根被硬生生从地底抽出,碎石被裹挟着向上隆起。
一个高达三米的人形轮廓,正在缓缓拱出地面。
它没有五官,只有粗糙的泥土和石块构成笨重的躯干四肢,身上还挂着几根不断扭动的草根。
一股纯粹的、源于山川地脉与信众愿力的气息,铺天盖地。
“地只……泥神。”慕容澈轻声自语。
这是守护一地安宁的本土神灵。
“擅入者……死。”
一个沉闷、古拙,仿佛万千石子摩擦滚动的声音,直接在慕容澈的意识深处响起,不带任何人类的情感。
慕容澈的表情没有一丝波澜。
他没有结印,没有念咒,甚至连护体气劲都未曾提起。
他只是不疾不徐地从随身的布袋里,取出一个油纸包。
下午刚在天水市里买的。
他慢条斯理地解开绳结,摊开油纸,露出里面用辣油、香醋、芝麻酱精心拌过的食物。
天水呱呱。
荞麦的清香、辣油的醇厚、香醋的酸爽……复杂而浓郁的香气,瞬间在这死寂的山间弥漫开来。
那尊泥神巨大的身躯,停滞了。
那个本该是头颅的位置,极其缓慢地,转向了慕容澈手中那一份热气腾腾的呱呱。
“此地之食,敬此地之神。”
慕容澈的声音很轻,却带着一种奇异的尊重。
他将那份呱呱小心地放在洞口一块平整的石头上。
“晚辈慕容澈,无意冒犯神域。”
“只为寻物,事毕即走,绝不惊扰地脉安宁。”
泥神没有回应。
但那股几乎要将人碾碎的庞大压力,正在如潮水般缓缓退去。
构成它庞大身躯的泥土和石块,开始一寸寸剥落,化作最原始的尘土,重新融入大地。
最终,那巨大的身影彻底消失不见。
仿佛从未出现过。
只剩下那份冒着诱人香气的天水呱呱,静静地摆在洞口,香气袅袅,像是一柱献给山神的香。
慕容澈微微躬身,以示敬意。
然后,他才迈开脚步,从容地走进了那片无尽的黑暗之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