初夏的榴花灼灼,缀满枝头。暖风裹挟着花香和草木清气,拂过亭台楼阁。
裴织阑斜倚在亭中的美人靠上,手边放着一纸还未看完的密信。
密信上是芸娘的回信,芸娘说二皇子在收集一个女子的信息,据说在江南的方向,那个女子十六七岁,肩头有红色胎记。
裴织阑的目光有些游离地落在池中嬉戏的锦鲤身上。辨玉安静地在一旁用小扇轻轻扇着红泥小炉,煮着清茶,茶烟袅袅,散入风中。
忽然,一阵略显急促却依旧沉稳的脚步声打破了这份宁静。
影玖几步就跨到了亭子前,抱拳行礼,声音清脆响亮:“王妃,有消息禀报!”
裴织阑眸光微敛,从锦鲤身上收回视线,坐直了身子:“说。”
影玖的眼睛亮晶晶的,仿佛要宣布什么了不得的大事:“王妃!孙家,就是那个孙莹家,出事啦!”
“出什么事了。”
“回王妃!”影玖挺起胸膛,像个在背书的好学生,“约莫一个时辰前,西市口突然有个大着肚子的妇人拦下孙家公子的车驾,当街哭诉,称是其外室,育有庶长子,却遭孙家无情抛弃,求青天大老爷做主。”
辨玉惊讶地轻吸了一口气,扇子都忘了摇。
裴织阑面的色平静无波,示意影玖继续。
“围观者众,议论纷纷。那妇人并非空口白话,竟当场拿出了孙公子亲手所书的承诺纳妾契书、以及孙家公账拨出银钱购置城外三十亩水田的地契副本,皆指向孙公子私挪公账,豢养外室。”影玖叙述得清晰,如同在汇报敌情,“事发突然,孙公子当场失措,言语支吾,更坐实了传闻。已有御史风闻此事,料想明日早朝,弹劾孙少卿治家不严、有亏官箴的奏本便会直达天听。”
“孙家此刻怕是鸡飞狗跳了。”裴织阑端起辨玉适时递上的温茶,茶香氤氲中,她的眼神却透着一丝冷冽的玩味。
“不仅如此,”影玖略一停顿,补充道,“坊间随之有流言传出,说孙家小姐孙莹,表面温良,实则善妒,对其兄外室之事早已知情,非但不劝诫,反而多次暗中刁难那对母子,言语刻薄。如今京城上下,都在议论孙家门风败坏,兄妹皆失德。”
丑闻波及范围之广,细节之详尽,绝非偶然。这已经不仅仅是孙公子个人的风流债,而是直指整个孙家的声誉根基。
辨玉听得目瞪口呆,喃喃道:“孙小姐她……竟也……”
裴织阑放下茶盏,唇角勾起一抹冷笑。流言?这怕是谢孤刃买一送一的“好意”,既是将孙家彻底踩入泥里,或许……也是做给她看的一份投名状。
她挥了挥手,影玖会意,躬身一礼,又如来时一般悄无声息地退下,继续去留意外面的风声。
亭中恢复了寂静,只剩下煮茶的咕嘟声和风吹过树叶的沙沙响。
辨玉小心翼翼地觑着裴织阑的脸色,见她并无太多表情,才低声道:“小姐……孙家这是……”
“多行不义必自毙。”裴织阑打断她,“与我们无关。”
她重新拿起密信,手指翻飞间将信纸叠起,目光却找不到焦点。
眼前的石榴花红得刺眼,耳边的风声渐渐扭曲,化作了冷宫里穿堂而过的呜咽阴风。
那股熟悉的、冰冷彻骨的绝望感,再次从记忆深处翻涌而上,将她拖入那个噩梦般的场景。
那是她迁入冷宫的第三个寒冬,谢孤刃仍保留了她皇后的名分。殿内四处漏风,炭盆里只有几块劣炭散发着呛人的烟气,根本无法驱散那无孔不入的寒意。她裹着单薄破旧的棉被,蜷缩在冰冷的榻上,早已失了昔日裴家贵女、当朝皇后的光彩,只剩下一具被绝望掏空了灵魂的躯壳。
殿门吱呀一声被推开,一股冷风灌入,吹得炭盆里的灰烬都飞旋起来。
逆着光,一个穿着光鲜亮丽宫装、披着厚实斗篷的窈窕身影走了进来。是孙莹。
她发髻上的金步摇随着她的步伐轻轻晃动。与这破败阴冷的宫殿、与榻上形销骨立的裴织阑,形成了无比刺眼的对比。
孙莹脸上带着一种扭曲的、近乎亢奋的笑容,她一步步走近,绣鞋踩在积着灰尘的地面上,发出轻微的声响。
“皇后娘娘,”她开口,声音不再是往日伪装出来的甜美娇柔,而是充满了得意,“我的阿阑,好久不见呀。瞧瞧你这副样子,真是……可怜呐。”
裴织阑眼皮都未曾抬一下,她早已对一切麻木。
孙莹也不在意,自顾自地在她面前蹲下身,近乎侮辱性地挑起裴织阑的下巴,迫使她抬起脸。
“知道你为什么会有今天吗?”孙莹的笑容愈发扩大,眼中闪烁着恶毒的光芒,“还记得长公主府的那场赏花宴吗?那碟你赞不绝口的莲子糕……好吃吗?”
裴织阑空洞的眼神终于有了一丝波动。
孙莹满意地笑了,一字一句清晰无比地钻入裴织阑的耳中:“是我。是我亲手把药下在了糕点里。看着你毫无防备地吃下去,看着我安排的小丫鬟把你引到那处僻静的厢房……我心里啊,真是痛快极了!”
裴织阑的身体开始微微发抖,不是因为冷,是因为那瞬间席卷而来的、被信任之人背叛的剧痛。
“为什么?”她干裂的嘴唇开合,发出沙哑的声音。
“为什么?”孙莹像是听到了天大的笑话,猛地甩开她的脸,站起身,居高临下地睥睨着她,“凭什么?!凭什么你裴织阑有个当阁老的祖父!就算你整日板着一张脸,无趣得像块木头,毫无风情,那些夫人太太们却都夸你是温良贤淑的贵女典范?我孙莹哪一点不如你?诗词歌赋,女红中馈,我样样用心,却永远只能活在你的阴影底下,永远都是那个‘裴织阑的手帕交’!我受够了!”
她的情绪激动起来,面容扭曲:“我偏要毁了你!看着你被二皇子用最不堪的方式夺走清白,看着你声名尽毁、像件垃圾一样被塞进二皇子府,我心里不知道有多痛快!哈哈哈!”
她疯狂的笑声在冰冷的宫殿里回荡,令人毛骨悚然。
笑够了,孙莹又弯下腰,脸上带着恶意,继续说道:“还有呢……如今陛下身边那个颇得宠爱的萦贵人,眉眼间是不是觉得有几分熟悉?像谁呢?”
裴织阑猛地睁大了眼睛,那个总是低眉顺眼、却总能恰到好处地勾起谢孤刃的怒火,然后对自己折辱的女子的面容浮现在眼前。
“没错,”孙莹欣赏着她眼中的震惊和痛苦,快意无比,“也是我!是我费尽心思寻来的,仿着你的样子精心调教,就因为她那双眼睛,有那么几分像你!我把她送到陛下身边,果然……陛下对着一个赝品都能那般宠爱,却对你厌弃折辱……啧啧,阿阑,这滋味不好受吧?日夜看着自己的替身受宠,自己却过得这般,哈哈哈哈!”
那恶毒的笑声,那扭曲快意的面容,那扎心的字字句句,将她最后一点尊严和对人性的信任都碾碎成齑粉。
“哐当——”
一声脆响,将裴织阑从冰冷的回忆中拽回。
是辨玉不小心碰倒了茶壶盖:“小姐恕罪,奴婢不是故意的……”
裴织阑深吸了一口气,胸腔里那股被回忆激起的戾气缓缓压下。她看着辨玉惊慌的样子,捉着辨玉的手反复观看:“无妨,没有被伤到吧?”
辨玉连忙应声,手脚麻利地收拾好碎片,担忧地看了她一眼,悄声退下。
亭中再次只剩下裴织阑一人。阳光依旧明媚,榴花依旧灿烂,但她周身却仿佛还萦绕着冷宫的腐朽和绝望气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