天光未亮,我已动身出城。那片落叶上的裂痕还在掌心发烫,像一道烧进皮肉的烙印。昨夜发现的赤血藤红丝让我无法再坐等线索浮现——乳母姓柳,终南山下的柳家坳是她祖籍所在,而太乙观弟子多出自此地。
马车颠簸在山道上,晨雾缠着车帘。我翻出随身携带的拓片,婴孩后颈那个印记清晰可见:三道弧线交叠成环,中央一点朱砂痕。这是太乙观秘传的“守魂印”,只用于标记师门血脉遗孤。一个宫中乳母,为何会给别人的孩子用这种印记?
村口石碑刻着“柳”字,半边被苔藓盖住。几个农人蹲在路边抽旱烟,见我官服加身,立刻低头散开。我问起柳氏,无人应声。祠堂门锁着铁链,香炉冷灰积了厚厚一层。
我命随行衙役以钦差名义破锁。族谱残卷藏在供桌下,纸页焦黑,名字大多被火燎过。翻到最后几页,一行小字映入眼帘:“柳氏女,承观主恩养,代育遗孤。”旁边还有一张泛黄画像。
画中女子怀抱婴儿,身穿粗布衣裙,却是我认得的脸——正是当年照顾我的乳母。她身旁站着一位青衫道人,面容清瘦,眉心一点朱砂痣。那是年轻时的太乙真人。
他们并肩而立,神情凝重,像是共同守护一件不能示人的事。
我盯着那枚守魂印,指尖按在纸上。寒气自丹田升起,顺着经脉流至指尖,轻轻触上画中婴儿的后颈位置。刹那间,掌心血脉一跳,仿佛有股力量从画中反冲而来。
这印记……与我体内寒毒共鸣。
回府已是深夜。我将画像摊在案上,正欲细看,窗外忽然掠过一道影子。披头散发,脖颈一圈深紫勒痕,正是吊死之相。她贴着窗纸缓缓抬头,一双空洞的眼睛直勾勾望来。
我没有动。
鬼魂不会踩碎院中枯枝,也不会留下脚印。可方才那人走过的地方,落叶上有轻微压痕。
她抬手拍窗,声音嘶哑:“你还记得我吗?”
我悄悄凝出三枚冰针藏于袖口,退后两步靠墙站定。她猛地撞开窗户跃入屋内,带起一阵阴风。就在她扑近的瞬间,我扬手洒出冰雾遮住视线,身形一闪绕至她身后,一掌压住肩井穴。
她没反抗。
我扯下面具,烛光映出一张熟悉的脸。
苏青鸾。
她穿着一身黑衣,脸上没有泪,也没有怒,只有深深的疲惫和冷意。我们对视良久,谁都没说话。
“你回来了。”我松开手,退了一步。
“你以为我会一直留在终南山看尸体腐烂?”她的声音很轻,却像刀刮过耳膜,“三十具尸首堆在观前,火烧了三天三夜。你查德妃、追火城、练禁术,有没有想过那里是谁的命换来的?”
我看着她。“你知道什么?”
“我知道你拿到了医书。”她冷笑,“也知道你在练玄冰诀。可你知不知道,那本书记载的东西,原本是要锁进地宫永不见天日的?师父拼死护住它,就是为了不让它落到朝廷手里。”
“那你现在来找我做什么?”我问。
“因为你不该忘了你是谁。”她逼近一步,“你不是驸马,不是状元,你是太乙观最后一名亲传弟子。乳母死前托人送信到山上,说有人要毁掉守魂印的血脉。我去晚了,只看到她在冷宫上吊,脖子上的绳子还是你小时候玩过的那种麻绳。”
我心头一紧。
“她是你娘临死前托付的人。”苏青鸾盯着我,“你以为她是普通宫婢?她是师父的师妹,因违抗门规被逐出观外,才隐姓埋名入宫为仆。她替你娘抚养你,也替太乙观守住最后一个遗孤。”
我脑中轰然作响。
乳母曾在我发烧时抱着我在院子里走一夜,嘴里哼着一首奇怪的调子。那时我不懂,那竟是太乙观的安魂曲。
“那你今夜假扮她,是为了吓我?”我握紧袖中冰针。
“是为了让你想起你还欠一条命。”她说,“师父救你,师门护你,她为你死。你现在活得像个外人,在这金玉其外的驸马府里翻账本、设圈套,却不去查谁放的火,谁下的令!”
“我在查。”我声音低下去。
“查什么?德妃的毒糕?还是北营的假文书?”她嗤笑,“那些不过是饵。真正要你命的人,从一开始就盯上了守魂印。你看看你自己——身上流的是什么血,练的是什么功,连玄冰诀都能感应到赤血藤的信号!你还觉得你只是个中了寒毒的将军之女?”
我没有回答。
她转身要走。
我抽出冰剑横在门前。
“你要走可以。”我说,“但别用她的脸来逼我。真想为师门讨公道,就光明正大地站出来。装神弄鬼吓唬仆妇,不像你的作风。”
她停下脚步,背对着我。
“你以为我不想?”她低声说,“可我已经试过三次递状,每次都被拦在宫门外。第四次我去刑部击鼓,鼓槌还没落下,押我的官兵就说‘沈大人吩咐,无关人等不得惊扰’。”
我握剑的手微微一颤。
“你说我是你师姐。”她回头,眼神锋利,“可你现在的身份,已经容不下一个从废墟里爬出来的女人了,是不是?”
月光从门外照进来,落在她的鞋尖上。那双靴子沾满泥尘,边缘磨出了毛边,显然走了很远的路。
“我不是不想管。”我说,“我只是必须先活下来。”
“那你最好快点。”她走向院门,“否则等下一个守魂印的孩子出现时,你连救都来不及。”
我站在原地,冰剑仍未收回。
她走到月亮底下,忽然停住。
“乳母留了东西给你。”她说,“藏在她房梁夹层里,是一块玉佩,上面刻着半句口诀。她说如果你能解开守魂印的秘密,就能找到另一半。”
我握剑的手指节发白。
“口诀是什么?”我问。
她回头看我,嘴唇微动。
“**血归藤引,魂叩师门**。”
话音落下的同时,一阵风吹过庭院,卷起地上几片枯叶。其中一片打着旋儿飞到我脚边,叶脉裂痕与昨夜那片一模一样。
我低头去看。
叶片中央,有一点极细的红色粉末,正慢慢渗入木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