沉默。
死一般的沉默,在归墟之眼流转的幽光中弥漫,比那粘稠的空气更令人窒息。云知微和沈砚各自蜷缩在菌毯的一端,仿佛隔着无形的刀山火海,谁也不敢再轻易看向对方。每一次不经意的视线接触,都会引发灵魂深处那错位记忆的剧烈回响,带来新一轮的战栗与恶心。
然而,闭目塞听并不能切断那已然畸变的血泪蛊链接。
云知微紧紧闭着眼,试图将意识沉入一片虚无,逃避这令人崩溃的现实。可那链接如同附骨之疽,顽强地传递着来自另一端的、混乱不堪的感知。
起初,只是一些模糊的碎片。
——冰冷咸涩的海水呛入肺腑的窒息感,并非来自她自己的记忆,而是更幼小、更无助的视角,在漆黑的、翻滚的浪涛中下沉……
——沉重的锁链摩擦着稚嫩脚踝的剧痛,伴随着监工粗哑的呵斥和皮鞭破空的声音……
——还有……一枚温热的、带着甜香的桂花糖,被一只小小的、属于女孩的手,小心翼翼地塞进他冰冷皲裂的掌心……那是她早已遗忘的、童年时微不足道的善意……
这些属于沈砚的、遥远而破碎的记忆片段,如同水中浮尸,不受控制地漂浮过她意识的表层。她抗拒着,试图将这些外来物驱逐出去,可它们如同拥有了重量,沉甸甸地坠在她的神魂里。
紧接着,更清晰、更汹涌的浪潮席卷而来。
——不再是旁观他剜骨,而是她自己的指尖仿佛握住了那柄薄刃,感受着刀锋切入皮肉时,那先是一凉、随即爆开的、撕裂灵魂般的剧痛!以及随之而来的、血液汩汩流出带走体温的冰冷,和那支撑着这一切的、近乎毁灭的执念!
——不再是看到他对衣冠冢跪拜,而是她自己的膝盖仿佛跪在了冰冷的石板上,额头抵着那存放她“遗物”的白玉瓷坛,坛身传来的寒意直透骨髓,胸腔里充斥着一种连哭喊都发不出的、无边无际的空洞与绝望!
“不……停下……”云知微无意识地呻吟出声,双手死死抱住头颅,指甲几乎要抠进头皮。这些不是她的记忆!不是她的感受!可它们如此真实,如此强烈,正在蛮横地覆盖、污染着她属于自己的过往!
她猛地睁开眼,看向对面的沈砚。
他状况同样糟糕,甚至更为剧烈。他双手死死抠着身下的菌毯,手背青筋暴起,身体不受控制地痉挛着,喉咙里发出困兽般的呜咽。他的眼神涣散而痛苦,仿佛正目睹着极其可怕的景象。
通过那扭曲的链接,云知微能模糊地“感觉”到,一股同样庞大而陌生的、属于她的记忆洪流,正在冲击着他的意识——
——是兄长浑身浴血,在千军万马中回头对她嘶喊“阿微,活下去!”时,那锥心刺骨的恐惧与无能为力!
——是她得知“真相”,以为他背叛、害死兄长时,那瞬间天塌地陷、信仰崩碎的恨意与绝望!
——还有……海难之中,骨哨碎裂喉间,看着他咳血却依旧死死护住她时,那复杂难言、被她强行压下的、一丝不该有的悸动……
他正在被迫“品尝”着她所有的痛苦、恨意与挣扎!
“啊——!”沈砚猛地发出一声压抑不住的嘶吼,那声音里充满了不属于他的、属于云知微的尖锐痛楚。他抬起头,眼神混乱地看向她,那目光里,有她熟悉的沉郁,有惊骇,有痛苦,更有一丝……因为她记忆中对他的恨意而引发的、更深沉的、近乎毁灭的自责与哀恸!
记忆的污染是双向的!
他们不仅在承受着对方的肉体痛苦,更在被对方最深刻、最惨痛的情感记忆疯狂侵蚀、覆盖!
云知微看着他那双映满自己痛苦的眼睛,胃里一阵剧烈的翻搅。她恨他,恨不得将他千刀万剐,可此刻,看着“自己的”恨意在他的眼中翻腾,看着“自己的”绝望在他的脸上浮现,一种荒诞而恐怖的错位感,几乎要让她精神分裂!
她是他痛苦的根源之一。
而他,也成了她痛苦的载体。
这认知比单纯的恨,更让人疯狂。
就在这时,沈砚身体猛地一僵,瞳孔骤然收缩到极致!仿佛看到了什么极其恐怖的东西,来自他自身记忆深处的恐怖!
通过链接,云知微隐约捕捉到一幅极其短暂却令人心悸的画面——
——并非沈砚的视角,而是一个第三者的、居高临下的视角!幽暗的、布满各种诡异蛊虫和药草的地穴深处,一个身形模糊、散发着不祥气息的身影(是那个给他种下同归蛊的南洋蛊师?),正将一枚闪烁着幽绿光芒的、如同活物般蠕动的东西,缓缓按向一个被铁链锁住、浑身伤痕、低垂着头的少年(沈砚)的心口!那蛊虫接触皮肤的瞬间,少年猛地抬起头,发出了一声不似人声的、极其凄厉的惨叫!而那双抬起眼睛里,充满了无法形容的痛苦、恐惧与……一丝被强行扭曲、植入的……什么东西……
那是……他最初被种下同归蛊时的记忆?!如此黑暗,如此痛苦!
这幅画面如同带着倒刺的钩子,狠狠扎入了云知微的意识,让她也瞬间感受到了那股被强行植入邪恶之物的、撕裂灵魂般的剧痛与恐惧!
“呃!”两人几乎同时闷哼一声,身体剧颤。
记忆的洪流并未停止,反而因为这最黑暗片段的打开,变得更加汹涌、更加混乱。属于两个人的痛苦、恐惧、恨意、绝望、乃至那些被刻意遗忘的、细微的温暖与挣扎,全都搅拌在一起,如同一个巨大的、污浊的漩涡,将两人的意识紧紧缠绕,向下拖拽。
云知微感觉自己的头颅快要炸开了。她分不清哪些恨是自己的,哪些痛是他的,哪些记忆是真实的,哪些是被这诡异链接扭曲污染的。她只感觉到无边的沉重与窒息,仿佛要被这融合了两份人生惨剧的记忆淤泥彻底淹没、吞噬。
她看向沈砚,他也正看着她,两人的眼神都充满了同样的、濒临崩溃的混乱与痛苦。那横亘在彼此之间的血海深仇,在这记忆相互吞噬的酷刑下,似乎变得模糊了,取而代之的,是一种更深的、关乎存在本身的恐惧。
当“我”的记忆里充满了“你”的伤痛,当“你”的意识里回荡着“我”的恨意。
那么,“我”……到底是谁?
“你”……又到底是谁?
他们会不会……最终在这无尽的记忆吞噬中,失去自我,变成两个承载着彼此所有痛苦与疯狂的、不伦不类的怪物?
这个念头,比死亡本身,更让人不寒而栗。
沈砚的嘴唇翕动着,似乎想说什么,却最终只逸出一缕混合着痛苦与绝望的叹息。他缓缓地、极其艰难地,朝着云知微的方向,伸出了一只颤抖的手。
那是一个下意识的、寻求连接或者说确认的动作?还是一个……试图在这记忆的洪流中,抓住一点真实存在的徒劳努力?
云知微看着那只伸向她的手,瞳孔微微收缩。
她该怎么做?
是推开这带来一切痛苦的源头?
还是……抓住这只同样在无尽痛苦中挣扎的手?
幽光流转,映照着两只隔着绝望深渊、微微颤抖的、不知该伸向何方的手。
记忆的噬咬,仍在继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