伊莎贝尔没有回头,只是从牙缝里挤出两个字。
“放手。”
她的声音很平,却让孙连城觉得,手里攥着的不是温润的手腕,而是一颗拔掉了保险销的手雷。
华人老板吓得魂飞魄散,几乎是贴着地面,手脚并用地把那扇半开的卷帘门又往下拉了几分,只留下一道窄缝。
他声音发抖,带着哭腔。
“姑奶奶,我的姑奶奶,别冲动啊!那不是街溜子,那是‘秃鹫’巴颂!这一片的土皇帝!”
老板死死拽住伊莎贝尔的衣角,嗓音抖得不成样子:“那是巴颂!他哥是……”
话没说完,巷口“啪”的一声脆响。
那清脆的耳光声让老板猛地一缩脖子,后面的话几乎是从牙缝里挤出来的。
“……长老会的!”
伊莎贝尔目光扫过,冷得像冰:“警察呢?”
“他表弟就是副队长!”老板快哭了,“你们外地人不懂,在这里,女人嫁过来……就是东西!是他的私有财产!你们动手,就是抢他财产,警察第一个抓你们!”
“私有财产?”
孙连城重复了一遍这四个字,味道很怪。
“对!就是东西!是货物!”老板说得又急又快,“打死了,埋了,只要他哥给长老会塞点钱,警察那边他表弟打个招呼,就什么事都没有!就说是病死的!”
“你们要是动手,那就是‘攻击坎巴公民’,是‘抢夺他人财产’,是‘干涉他国内政’!”
“警察第一个抓的就是你们!”
一连串的罪名,每一个都像一座无形的山,沉甸甸地压了下来。
伊莎贝尔那准备发力的身体,有了一瞬间的凝滞。
她是顶级特工,不是街头莽夫。
她瞬间就明白了这其中的关节。
在这里,用暴力解决巴颂,只需要一秒钟。
但之后,她们就会从“受害者”变成“加害者”。
亚历克斯那帮一直盯着他们的苍蝇,会立刻扑上来,把这件事渲染成国际事件,攻击坎巴政府包庇行凶的外国人,攻击孙连城纵容手下胡作非为。
到那时,别说吃火锅了,他孙连城这个“先知”,还能不能继续待在坎巴都得两说。
这是一个用法律、习俗和人情关系网编织起来的,完美无缺的陷阱。
伊莎贝尔的手腕终于放松了一点。
她深蓝的眸子里,怒火被强行压制,反而烧得更旺。
那是一种被关在笼子里的野兽才有的,无能狂怒。
她有能力在不惊动任何人的情况下,扭断在场所有混混的脖子,但她却被这些无形的、狗屁不通的“规则”,死死地捆住了手脚。
这种感觉,比让她面对一个整编的重装甲师还要憋屈。
她那件简单的白色小吊带,因为身体的紧绷,勾勒出背部和肩膀惊人的肌肉线条,每一寸都充满了随时可以爆发的力量。
可这力量,此刻却无处宣泄。
“联系卡隆博。”孙连城松开了手,声音低沉,“问问他,官方层面,能不能介入。”
伊莎贝尔没说话,只是默默拿出卫星电话,走到店里最阴暗的角落。
孙连城站在门缝边,看着外面。
那个叫巴颂的男人,似乎没耐心再跟地上的女孩纠缠,他朝着旁边一个水果摊走去,像是在强买强卖。
摊主连连摆手,一脸惊恐。
巴颂一脚踹翻了摊位上的水果,骂骂咧咧地又走了回来。
他拽起那个女孩,像拖一条破麻袋,粗暴地把她往那辆破旧的摩托车上塞。
女孩还在无力地挣扎,换来的只是更重的拳脚。
市场的本地人,全都低着头,没人敢往那个方向多看一眼。
那种深入骨髓的麻木和冷漠,比巴颂的暴行本身,更让孙连城感到一阵心悸。
几分钟后,伊莎贝尔回来了。
她的脸色比之前更冷,摇了摇头,声音里透着一股罕见的疲惫。
“卡隆博查了。那个女孩叫林薇,一年前被卖过来。巴颂拿着一份有部落长老和民政官双重签名的结婚证明,手续齐全。卡隆博说,这是‘受部落保护法认可的合法婚姻’。”
她自嘲地扯了扯嘴角。
“大使馆一年前就介入过,结果被巴颂以‘干涉他国内政和家庭事务’为由顶了回去。部落长老会还发了公函,警告大使馆‘尊重坎巴传统习俗’。”
“卡隆博说,除非林薇自己长腿跑到大使馆院子里寻求庇护,否则,在法律上,没人能带走她。”
“但你也看到了,她跑不掉。”
无懈可击。
这是一个用现代法律文件和原始野蛮习俗共同构建的,完美闭环的死局。
华人老板在一旁听着,长长叹了口气,像是瞬间老了十岁:“认命吧。在这里的同胞,谁没见过这种事。前年就有一个,也是这么被打,后来……就再也没见过了。我们自己人能做的,就是别惹事,好好活着就行了。”
“轰——”
摩托车的引擎发出一声咆哮,打断了店内的死寂。
巴颂终于骑上了车,那个叫林薇的女孩像货物一样被他夹在身前。
摩托车启动时,女孩最后回过头,那张满是泪痕和伤痕的脸上,一双眼睛空洞得吓人。
她的目光,穿过市场的尘土与人流,再一次和孙连城的视线对上。
这一次,没有了求救。
没有了绝望。
只剩下死灰。
那是一种生命之火,被彻底吹熄后的,一片虚无。
摩托车带着滚滚黑烟,扬长而去,很快就消失在市场的尽头。
孙连城默默地看着那个方向,许久没有说话。
他脚边,是他心心念念的火锅食材。
牛百叶、黄喉、花椒、八角……隔着塑料袋,仿佛还能闻到那股让人精神一振的辛香。
可现在,这股味道,却只让他觉得恶心。
“还……还买吗?”华人老板小心翼翼地问,指了指柜台上的火锅底料。
孙连城摇了摇头。
他弯腰,拎起地上那袋食材,转身就走。
“等等!钱还没给!”老板在后面喊。
伊莎贝尔从口袋里摸出一张皱巴巴的坎巴大额纸币,拍在柜台上,一言不发地跟了上去。
返回元首官邸的路上,车里的气氛压抑得能拧出水来。
伊莎贝尔坐在副驾,一路上,一个字都没说。
她只是看着窗外飞速倒退的街景,双手环抱在胸前,手臂上的肌肉绷得死紧。
孙连城能从后视镜里,看到她那张美得惊心动魄的脸上,覆盖着一层冰霜。
那身清凉的装扮,此刻非但没让她显得柔和,反而因为那股生人勿近的杀气,让她看起来像一尊随时会活过来,把人生吞活剥的古希腊战争女神雕像。
孙连城靠在后座上,也没有说话。
他拎着那袋火锅食材,袋子里的冰块已经开始融化,冰冷的水浸湿了他的裤子,他却浑然不觉。
他闭着眼,脑子里乱成一团。
女孩死灰般的眼神。
华人老板那句“认命吧”。
卡隆博无奈的叹息。
巴颂那张令人作呕的黄牙和下流的口哨。
所有这些画面,像一锅煮沸的、酸腐的烂粥,在他脑子里翻腾。
他引以为傲的“咸鱼哲学”,第一次,失灵了。
多做多错,少做少错,不做不错。
可是,当有些事情就发生在你眼前,你明明可以做点什么,却因为怕麻烦而选择“不做”的时候,真的能“不错”吗?
孙连城烦躁地抓了抓头发。
他妈的。
他迅速在脑子里算了一笔账。
不管,今天走了,那双死灰一样的眼睛,就会变成一个梦魇,盘踞在他未来每一个用来思考宇宙的午后。他会失眠,会心烦,会吃不下饭,会看什么都不顺眼。
这对于一个追求极致精神内耗为零的人来说,等于判了无期徒刑。
管,就要面对一个由部落长老、警察局副队长、几十个亡命徒组成的巨大麻烦。要开会、要博弈、要动脑子,未来至少三个月别想安生。
一个是长痛,一个是短痛。
孙连城一向讨厌麻烦,但他更讨厌一个会永远纠缠自己的麻烦。
这笔买卖,怎么算都是亏。
但两害相权,只能取其轻。
他必须一次性地、彻底地解决掉这个麻烦的根源,才能换回自己未来的、长久的、心安理得的清净。
孙连城烦躁地抓了抓头发。
他妈的。
他想。
这下亏大了。
这哪里是救一个人的问题,这分明是要搭上自己未来至少三个月清净日子的血亏买卖。
他缓缓睁开眼,看向窗外。
一向懒散闲适,看什么都像隔着一层雾的眼神里,第一次,透出了一股阴沉沉的、像是暴雨前乌云的色彩。
他转头,看了一眼后视镜里伊莎贝尔那张冰冷的侧脸。
他忽然开口,打破了车里令人窒息的沉默。
“那个华人老板的店,地址记下了吗?”
伊莎贝尔愣了一下,从后视镜里对上他的目光。
“记下了。”
“那个女孩,林薇,是吧?”
“是。”
孙连城没再说话,重新闭上了眼睛。
只是,他放在膝盖上的手,慢慢地,攥成了一个拳头。
指节因为用力而发白。
他看着那袋已经开始渗水的食材,喃喃自语,像是在说服自己,又像是在下达命令。
“这口火锅……今天要是吃得不舒坦,这辈子都舒坦不了了。”
他抬起头,那双总是懒洋洋的眼睛里,阴沉得能拧出水来。
“所以,必须得让它吃得安安稳稳,心安理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