甲板上传来的沉闷回响,将那一声遥远而诡异的叹息彻底驱散。苏清浅站在船头,脚下的黑铁木坚实而冰冷,仿佛能将一切虚无缥缈的幻听都隔绝在外。
海风比码头上更烈,吹得她衣袂猎猎作响。身后是青风城星星点点的灯火与人间喧嚣,身前是无垠的、被月光浸染成墨蓝色的海洋。世界被这一艘船,清晰地分割成了两半。
她没有立刻启程。
远航在即,她还有最重要的准备工作没有完成。她走到甲板中央一块相对平坦避风的区域,盘膝坐下,从储物袋中取出一个特制的灵宠袋。
这袋子是她花光了身上最后几枚铜板,从一个摆摊的老修士那里淘换来的。袋子由一种名为“云舒锦”的二阶材料织成,触手柔软,却异常坚韧,最关键的是,它的透气性极佳,灵气可以在内外自由流通,不会让灵宠感到憋闷。
袋子被巧妙地分成了三个独立的空间,互不干扰。苏清浅打开第一个隔层,里面铺着一层柔软的绒布。她转头看向自己的肩膀。
金乌正单脚站立,歪着脑袋,用金色的瞳孔好奇地打量着这个新家。它似乎察觉到了苏清浅的意图,高傲地挺起胸膛,清了清嗓子,发出一声短促而威严的“啾”。
那意思很明显:本神鸟乃天空霸主,岂能屈尊于一个布袋之中?
苏清浅没跟它讲道理,只是从怀里摸出一块指甲盖大小的太阳石碎片,在它眼前晃了晃。那碎片在月光下折射出温暖纯净的金色光芒。
金乌的眼神瞬间就直了。
它高傲的头颅不自觉地跟着那块小小的石头上下摆动,喉咙里发出“咕噜咕噜”的声音,金色瞳孔里写满了渴望。刚才那股子君临天下的气势,顷刻间荡然无存。
“进去之后,它就是你的了。”苏清浅的声音带着几分诱哄。
金乌纠结了。它看了一眼那个看起来平平无奇的袋子,又看了一眼那块散发着致命诱惑的太阳石,内心的天平剧烈地摇摆。一边是神兽的尊严,一边是无法抗拒的美食。
最终,食欲战胜了一切。
它矜持地咳嗽了一声,仿佛在说“既然你诚心诚意地请求了,那本神鸟就勉为其难地答应吧”,然后化作一道金光,主动钻进了那个隔层里。刚一进去,它就迫不及待地用喙叼住那块太阳石碎片,心满意足地趴在绒布上,闭上眼睛,细细品味起来。那副享受的模样,哪还有半分不情愿。
苏清浅失笑地摇了摇头,伸手拉上了这个隔层的束口。
接着,她看向自己的手腕。烛龙一直安静地盘着,冰凉的鳞片紧贴着她的肌肤,仿佛早已与她融为一体。察觉到她的注视,它缓缓抬起头,那只恢复了些许神采的右眼,在夜色中透出淡淡的辉光。
“到你了。”苏清浅轻声说。
她打开第二个隔层,将一块碎裂的极阴玉放在了底部。玉石的寒气逸散出来,让周围的空气都下降了几分。
烛龙没有丝毫犹豫,顺着她的手臂,悄无声息地滑入袋中,熟练地盘在极阴玉上。它甚至还体贴地用尾巴尖,轻轻碰了碰苏清浅的手指,像是在安抚她,告诉她自己一切都好。
与金乌的咋咋呼呼相比,烛龙总是这样沉静,让人心安。
最后,只剩下最麻烦的鲲鹏。
苏清浅的神情变得格外专注。她从怀中取出那个白玉瓶,瓶身依旧散发着丝丝凉意。透过半透明的瓶壁,能看到那条小小的黑鱼正在水中缓缓游动,它的状态比在妖骨崖时好了许多,但尾巴上的伤痕依旧触目惊心。
她打开第三个隔层。这个隔层经过特殊处理,内壁涂抹了一层防水的蛟油,形成了一个小小的密封空间。她先是小心翼翼地将玉瓶中的清水倒了一半进去,然后才倾斜瓶身,想让鲲鹏自己游出来。
然而,离开了熟悉的环境,小黑鱼显得有些不安。它在瓶口徘徊,对着外面陌生的水域,透出明显的恐惧与抗拒。
“别怕,只是换个地方待着,这里更宽敞一些。”苏清浅柔声安抚着,指尖沾了沾袋子里的水,再伸到瓶口。
鲲鹏犹豫地碰了碰她的指尖,似乎从那上面感受到了熟悉的气息。它又看了看袋子里的另外两个隔层,金乌身上散发出的太阳气息,和烛龙身上散发出的阴寒气息,都让它感到一种源自血脉的亲近。
终于,它不再迟疑,尾巴轻轻一摆,从玉瓶中滑出,稳稳地落入了新家的水中。
苏清浅长舒了一口气,将剩下的清水也全部倒了进去,又将瓶子收好,这才仔细地封好了第三个隔层的袋口。
做完这一切,她将整个灵宠袋挂在胸前,调整到一个最稳妥舒适的位置。这样,她能随时感受到三个小家伙的动静。
准备工作,至此才算全部完成。
她站起身,重新走到船头,将那块刻着“破浪”二字的黑色铁牌握在掌心。灵力缓缓注入,令牌发出嗡嗡的轻鸣,与整艘灵舟产生了共鸣。
“启航。”她轻声下令。
“嗡——”
脚下的黑铁木甲板猛地一震,船身两侧镌刻的符文逐一亮起,发出幽蓝色的光芒。一股强大的推力从船尾传来,破浪舟如同一支离弦的利箭,船头尖锐的撞角轻易地切开水面,没有激起太大的浪花,便平稳而迅捷地驶离了港口。
码头的灯火在身后飞速倒退,变得越来越小,越来越模糊。那些喧闹的人声也随之远去,最终,只剩下风声与船体破开水流的“哗哗”声。
苏清浅回头望去。
青风城在夜色中,已经缩成了一个模糊的轮廓,只有城主府和奇珍阁的灯火还依稀可辨。洛瑶的身影早已消失不见,王队长的恳求也仿佛是昨日旧梦。这座她停留了数月,经历了嘲讽、战斗、敬仰的城市,此刻正安静地沉睡在大陆的边缘。
她没有不舍,也没有留恋。
她知道,自己的路不在这里。她的路,在脚下这片未知而广阔的海洋深处,在那些等待着她去治愈、去唤醒的“家人”身上。
胸前的灵宠袋里,传来金乌均匀的呼吸声,它似乎已经抱着太阳石睡着了。烛龙的气息沉稳悠长,如同亘古不变的冰山。而鲲鹏所在的小小水域里,传来极其轻微的水流波动,它似乎对这片真正的大海,有着本能的感应。
苏清浅收回目光,望向前方。
海与天在远方连成一线,月亮悬挂在天鹅绒般的夜幕上,将清冷的辉光洒满海面,铺成一条通往世界尽头的银色长路。
破浪舟的速度极快,不过一炷香的功夫,青风城的轮廓便彻底消失在了地平线下。放眼望去,四面八方皆是茫茫大海,一种被整个世界抛弃的孤寂感,油然而生。
苏清浅的心,却前所未有的平静。
她不是一个人。
她低头,轻轻拍了拍胸前的灵宠袋。
有它们在,四海皆是家。
她就这么在船头站着,任由海风吹拂,感受着灵舟平稳的航行。洛瑶赠予的避水丹和疗伤丹,让她有了深入险地的底气;奇珍阁的破浪舟,为她提供了最基本的安全保障;而她自己,经过妖骨崖遗迹的洗礼,无论是心境还是实力,都已非吴下阿蒙。
这一趟东海湾之行,她并非毫无准备的莽撞。
夜色渐深,海上的月亮也越升越高。苏清浅估摸着航行了已有两三个时辰,海图上标注的近海安全区,应该已经过去了。从现在开始,随时都可能遭遇海中的妖兽。
她没有回船舱休息,依旧站在船头,神识外放,警惕着周围的一切动静。
时间一分一秒地流逝,除了几头不长眼的一阶海鱼撞在灵舟的防御光罩上,被震得晕头转向外,一切都风平浪静。那片神秘的黑潮海沟,和传说中的噬人鲨群,仿佛还远在天边。
黎明时分,天际线泛起一抹鱼肚白。
一夜未眠,但对筑基修士而言,并无大碍。苏清舍看着初升的太阳将金色的光芒洒向海面,连日来紧绷的心弦,终于有了一丝松动。或许,是自己太过紧张了。
她正准备回船舱打坐恢复一下灵力,就在这时——
“嗡……”
一声极其轻微,却清晰无比的异响,从脚下的甲板传来。
苏清浅的瞳孔骤然一缩。
她猛地低头看去,只见覆盖在整艘灵舟表面的那层幽蓝色防御光罩,毫无征兆地闪烁了一下。光芒以肉眼可见的速度黯淡了下去,仿佛被一只无形的大手扼住了喉咙,连带着船身都出现了一瞬间的凝滞。
这变化只持续了不到一息的时间,光罩便恢复了正常,灵舟也重新恢复了平稳的航行。
一切都快得像是一场错觉。
可苏清浅却全身的寒毛都倒竖了起来。
破浪舟的防御法阵由七块中品灵石驱动,足以抵御三阶妖兽的连续攻击,稳定无比。除非遭到远超其防御上限的攻击,或是能量耗尽,否则绝不可能出现这种状况!
她立刻检查了法阵的能量核心,七块中品灵石完好无损,灵力充沛。
不是能量问题。
也没有任何东西撞击过光罩。
那么……刚才那诡异的现象,究竟是什么?
苏清浅的心脏,不受控制地狂跳起来。她站在船头,神识疯狂地向四周探去,深入海底数百米,扫过方圆数里的每一寸空间。
然而,什么都没有。
没有庞大的黑影,没有强大的妖气,甚至连一丝灵力波动都没有。
深邃的海水依旧平静,仿佛刚才那足以让三阶法阵都为之颤栗的瞬间,真的只是她一夜未眠后产生的幻觉。
可她知道,那不是。
有什么东西……刚刚从她的船边过去了。一个强大到仅仅是“路过”,其自身存在所引发的空间涟漪,就足以让破浪舟的防御法阵出现瞬间的失灵。一个连她的神识都无法捕捉分毫的,未知的存在。
苏清浅缓缓地、一寸一寸地转过头,望向船只后方那片被晨曦染成金色的海面。
那里空无一物。
但她仿佛能看到,在那片平静的水面之下,一双无法用言语形容的、巨大而漠然的眼睛,正从万古的沉睡中,缓缓睁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