辰时正,钟磬长鸣,悠远清越,声震层霄,广场上喧嚣开始归于沉寂。
在一位披着红色金线袈裟、手持九环锡杖的大法师引领下,一位身着朴素青色袈裟、白眉低垂的老僧,缓步登上了月台,坐于紫檀莲花法座之上。
他目光慈和,扫过下方众生,如同静水映照大千。
随即,他并未直接诵读经文,而是声音平和温润开示:
“今日,贫僧欲与诸位善信,共探《大方广佛华严经》之微义。此经乃如来初成正觉,于海印三昧中所宣,显诸法实相,彰一真法界,重重无尽,圆融无碍。”
老僧的声音不高,却字字清晰,仿佛带着某种奇异的韵律,在每个人心头缓缓铺开一幅浩瀚无边的画卷。
他并未急于深入经文,而是先从“一花一世界,一叶一如来”的譬喻说起,阐述法界缘起,事事无碍的玄妙之理。
前排的僧侣们,神色更为凝重专注,时而颔首,时而微蹙眉头,显然《华严》义理深奥广博,即便对于他们,也需全力思索。
有年轻沙弥面露困惑,而一些法师则眼中精光闪烁,似有所得。
草席毡垫上的居士信女,虔诚依旧,但脸上更多的是恍然与惊叹。他们或许难以理解“帝网天珠,光影交参”的境界,却被那描绘出的庄严佛国、无尽华藏世界所震撼,口中低念佛号,心生无限向往。
站立的百姓人群中,敬畏之色更浓。
他们中绝大部分虽如听天书,但老僧话语中流露出的那种包容天地、涵摄万有的宏大格局,让他们本能地感到自身的渺小与佛法的无边。
一个扛惯了锄头的汉子,听着“微尘容刹海,刹那含永劫”之语,不由得张大了嘴,愣愣地望着天空,仿佛想从那片湛蓝中看出点什么。
两侧的官商区域,安静了许多。即便是先前心不在焉的官员,此刻也正了正衣冠,露出肃然之色。
《华严经》素有“经中之王”的美誉,其恢弘气度与深奥哲思,更能触动这些学识、见识远超常人的阶层。
富商们则可能更多联想到自己纵横交织的生意网络,与经中描述的“因陀罗网”似有模糊的对应,眼神中少了几分敷衍,多了些真正的思索。
白未曦静立古柏阴影之下,清冷的目光依旧落在法坛之上。当老僧开始阐述“心、佛、众生,三无差别”,以及“一切众生,皆具如来智慧德相”时,她那始终平静无波的眼底,似乎掠过一丝极淡的涟漪。
《华严》揭示的宇宙图景,万物相互依存、圆融互摄的法则,与她自身存在的“非常规”状态,形成了一种奇特的映照。
她听得很专注,仿佛在解析一个无比庞大精密的“规则集合”。
背筐里,小狐狸也安静得出奇。《华严经》的浩瀚是一种铺天盖地的、仿佛将整个宇宙都纳入其中的包容与庄严。
它不再觉得烦躁,反而生出一种自身如微尘般的渺小感。
悠扬的钟声再次响起,标志着此次讲经结束。法座上的老僧在僧众的簇拥下缓缓离去,广场上的人群也开始松动,带着各种感悟与议论,如潮水般向寺门外涌去。
白未曦却并未随人流离开。她站在原地,待人群稍散,才背着竹筐,转向了寺院偏殿的方向。
偏殿相较于大雄宝殿和讲经的广场,显得更为幽静。殿内光线偏暗,空气中檀香的味道更加浓郁沉淀。
墙壁两侧,是层层叠叠、如星罗棋布般的长明灯架,成千上百盏小巧的油灯安静地燃烧着,每一簇跳动的火苗背后,都代表着一个被铭记或祈愿的灵魂,汇成一片温暖而肃穆的光幕。
白未曦的脚步很轻,几乎没有声音。她径直走向偏殿一角,那里是供奉近期往生者灯位的地方。她的目光落在其中一盏上。
那盏灯与周围并无不同,粗陶的灯盏,跃动的橘黄色火苗。只是在灯盏下方,压着一张小小的纸条,上面用墨笔写着两个字,“三花”。
背筐里,小狐狸也好奇地探出脑袋,琥珀色的眼睛映着那点点灯火。“咦?你还特意来看这个?认识?”
“见过一次 。”
小狐狸有些意外,没想到白未曦会对一个仅有一面之缘、已然逝去的人类如此上心。在它漫长的妖生里,凡人的生死,尤其是这般微末的存在,实在难以引起多少波澜。
白未曦只是静静地站在那里,凝视着那簇为“三花”而燃的火焰。
她的眼神依旧平静,没有悲伤,没有怜悯,也没有石生一家点灯时那份诚挚的祈愿。她只是看着。
看着这由生者意念点燃的、试图照亮死者幽冥路途的微光,想着这仪式背后,生者对死亡的无力慰藉,以及对“存在”痕迹的微弱挽留。
对她而言,这盏灯,与一年前那场闹剧,秀云的疯狂,雷家的算计,与石生一家的善良与憋闷,同方才听闻的浩瀚华严经义,似乎构成了某种奇特的连接点。
一个弱小生命的骤然消逝,在这香火鼎盛的千年古刹中,寄托在了这不起眼的一盏灯上,融入了无数祈愿的星河。
片刻后,她收回目光,转身,悄无声息地离开了偏殿,将那小小的灯火与沉静的檀香留在了身后。
走出白马寺的山门,寺外的喧嚣与寺内的宁静形成了鲜明的对比。
背筐里,小狐狸忍不住又嘀咕起来:“看不出来,你这冷冰冰的僵尸,还挺……念旧?” 它想了半天,才憋出这么一个词。
白未曦步伐平稳地汇入官道上的人流,对于小狐狸的评价,不置可否。
她或许并非念旧,只是习惯于将所见的一切,无论宏大如华严法界,还是微末如一盏长明灯,都纳入她的尸生之中。
而“三花”这个名字,连同那簇为她而燃的、终将熄灭的火焰,也成为了她漫长记忆中,一个微不足道却又独特的注脚。