回到客栈时,日头尚未西沉,店堂里却比往日喧嚷几分。几个操着异地口音的商贾围坐一桌,声音不高不低,正议论着方才街面上的见闻。
“……确是南唐的时节无疑!那旗幡仪仗,我前年在汴京时见过一回,一般无二。”一个留着短须的绢帛商人笃定道。
“啧啧,这江南国主倒是恭顺得紧。”他对面的同伴呷了口酒,语气带着几分居于上国的随意,“去岁才上了降表,今岁这贡使便又来了。看来是真怕了天兵雷霆之威啊。”
“怕?怕是不得不为之。”另一人接口,略显精明地分析道,“如今荆湖已平,蜀地亦定,我大宋兵锋之盛,江南岂能不惧?遣使纳贡,不过是暂保平安之策罢了。听闻此次贡品极丰,除金银器皿、绫罗绸缎外,尚有吴地新茶百担,秘色瓷器数十箱,连宫中画院待诏的佳作都有数幅,皆是精挑细选,专为投官家所好。”
“官家雄才大略,岂是区区金帛所能动摇?”短须商人摇了摇头,随即又叹道,“不过,这江南物产丰饶,文玩精致,倒真是名不虚传。”
他们的对话清晰地飘入耳中。白未曦步履未停,径直上楼。
店伙计提着热水上来时,脸上兴奋未退,一边伺候着添水,一边忍不住多嘴:“客官您方才不在,真是可惜了!那江南国派来的贡使队伍,刚从咱们门前大街过去!好生气派!那马车镶金嵌玉的,护卫的衣甲也鲜亮,跟咱们这边的军爷看着不大一样,引了不少人围观呢!”
白未曦点了点头,表示自己听到了。
伙计见她无意搭话,讪讪地闭了嘴,放下水壶退了出去。
傍晚时分,白未曦带着小狐狸出了客栈,信步走入洛阳西市一家颇为气派的酒楼。还未进门,跑堂的伙计便一脸歉意地迎上来:
“这位姑娘,实在对不住,楼下已然满座了。您看……楼上雅间可还使得?清静些,只是需多加些茶位钱。”
白未曦目光扫过人头攒动、喧声鼎沸的大堂,微微颔首:“可以。”
伙计忙不迭地将她引至二楼一间颇为雅致的包厢。包厢以屏风相隔,陈设简洁,临街的窗户半开着,能望见楼下熙攘的街景。。
点了些吃食并一壶本地产的醴泉春酒,伙计躬身退下。
白未曦静坐窗边,小狐狸则从竹筐里探出脑袋,爬了出来。它好奇地东张西望,鼻尖轻耸,嗅着空气中弥漫的食物香气。
酒楼隔音算不得顶好,隔壁包厢的谈笑声、劝酒声隐约可闻。很快,一墙之隔传来的、虽刻意压低但于白未曦而言,却是无比清晰的话语传来。
那口音带着明显的吴侬软语底子,用词却颇为文雅考究。
“……顾兄,依你看,此番北上,汴京那边……态度如何?”一个略显沉稳的声音问道。
被称作“顾兄”的人沉默片刻,方才开口,声音温醇,却透着一丝不易察觉的凝重:“官家雄才大略。我主……江南国主虽已去号称臣,岁岁朝贡。然卧榻之侧,终是难安啊。此番贡品,务求珍稀,书画皆选内府精品,亦是盼能稍慰天颜,暂缓兵锋。”
先前那人叹道:“我江南物华天宝,人文荟萃,只望能以金帛文采,换得百姓休养生息。只是……听闻蜀地初平,宋军士气正盛,恐非长久之计。”
“慎言!”顾姓使者声音更低了半分,“此间乃洛阳,非是金陵。隔墙有耳,慎言。”
包厢内一时陷入沉默,只有杯盏轻碰的细微声响。
白未曦执起酒杯,浅啜一口。醴泉春酒带着本地谷物特有的凛冽,她再次端杯一饮而尽。
然而,接下来的对话,却引起了白未曦的注意。
“……说起来,国主近日心绪不佳,除了北面之事,宫中……国后凤体违和,久未见愈,实在令人忧心。” 那个沉稳的声音说道,语气中带着沉重的惋惜。
另一人也接口,声音低沉了下去:“唉,说起来,国后此番病势沉重,是与宫中那场大变故有关……嫡出的仲宣皇子,那般聪慧伶俐,年仅四岁,竟……竟意外夭折了。国后骤失爱子,悲恸过度,自此便一病不起,凤体每况愈下……”
顾姓使者深深叹息,那叹息声中充满了无力与哀伤:“是啊,小皇子夭折,对国主与国后皆是锥心之痛。国后本就体弱,经此打击,更是……听闻如今终日卧榻,药石罔效,形销骨立。国主哀恸爱子,又忧心国后,心绪如何能宁?”
先前那人亦是唏嘘:“国后贤德,才情旷古烁今,谁知天不假年,竟遭此连环劫难……如今宫中旧人提及,无不扼腕垂泪。只盼能有奇迹,令凤体转安。”
“国后……病重……丧子……”
这些字眼,清晰地落入白未曦耳中。她执杯的手几不可察地微微一顿。
随着隔壁使臣的唏嘘感叹,白未曦的脑海中浮现出金陵宫苑的流光溢彩,还有宫宴软榻上那个眼眸清澈的稚嫩身影。
就连她现在背筐的角落里还有那位国后的“谢礼”。
她执起桌上那壶醴泉春酒,并未再倒入杯中,而是直接将壶嘴冲向自己,将里面剩余的酒液一饮而尽。
放下空了的酒壶,她站起身,“回青溪村。”
正趴在桌边,小心翼翼用爪子扒拉着一块鱼肉的小狐狸猛地抬起头,琥珀色的眼睛里满是错愕:
“现在?太阳都快落山,城门眼看就要关了!咱们不是才来洛阳几天?那么多好玩的地方还没去逛,那么多好吃的……呃,我是说,何不多住两日,这么急着回去作甚?”
它试图用“美食”和“玩乐”来挽留,甚至带着点撒娇的意味甩了甩尾巴。
白未曦没有解释,甚至没有看它一眼。小狐狸见状,认命般地爬回竹筐,嘴里发出细微而不满的咕哝声。
白未曦拎起背筐,径直下楼。回到客栈后,她立即结算了房钱,牵出那匹神骏的老马,翻身而上。
小狐狸在她背后的竹筐里不安分地动了动,终究没敢再吭声。
马蹄踏在洛阳城的青石板上,发出清脆的嗒嗒声。她们堪堪在城门守军准备推动沉重门扇的那一刻,穿过了幽深的门洞。
夜风带着凉意吹拂着白未曦的麻衣。小狐狸从筐沿探出脑袋,回头望了一眼那远去巨城,又看了看白未曦冷硬的背影,最终缩了回去,只在心里默默嘀咕:
“真是……想一出是一出。不过,回去也好,在青溪村不用顶着黑炭模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