济北县内外,两军对垒,旌旗相望,战云密布。然而,就在这剑拔弩张的紧张氛围中,一封帛书,由王薄军中一名文士打扮的使者,恭谨地送到了武阳军大营,呈于高鉴案前。
帛书以清秀雅致的隶书写就,言辞不卑不亢:
“武阳高将军鉴:
久闻将军威名,如雷贯耳。今两军对垒,兵戈将兴,生灵或将涂炭,薄心实有不忍。将军少年英雄,薄亦忝为读书之人,同是乱世求存,何必遽以刀兵相见?
城西五里,有废亭一座,名曰‘观澜’。虽已残破,然视野开阔,可览四野。薄欲备薄酒,邀将军明日午时一晤,摒退左右,坦诚相谈,或可觅得两全之策,免却一场干戈。
若蒙不弃,薄当扫榻以待。
知世郎 王薄 顿首”
帐内诸将闻听此信,反应各异。刘苍邪当即反对:“主公,此必是王薄老儿诡计!想诱主公前往,设下埋伏!万万不可轻涉险地!”
张定澄亦沉吟道:“王薄此人,非是莽夫,颇有智计。此举用意难测,主公确需谨慎。”
高鉴手持帛书,反复看了两遍,目光落在“读书之人”、“坦诚相谈”几字上,嘴角微微勾起一丝难以捉摸的笑意。
“王薄欲效仿古人,来个‘渑池之会’、‘单刀赴会’么?”他放下帛书,目光扫过众将,“他既然以文人雅士的姿态相邀,我若不敢去,岂非示弱于他,徒惹天下人笑话?况且,我也正想亲眼见识见识这位‘知世郎’的风采。”
便朗声笑道:“回复王薄,明日午时,高鉴必准时赴约!只带亲卫十人,于亭外百步等候。”
笑声未落,他转头对葛亮低声嘱托:“不过,小心驶得万年船。你且去那观澜亭走一遭,替某看看,一草一木,皆需察其虚实。”
次日午时,天朗气清,惠风和畅。城西五里处的“观澜亭”果然已被稍稍打扫过,虽亭柱漆皮剥落,石阶布满青苔,但尚可容人。亭中设一简陋木案,案上置一壶酒,两只陶杯,几碟简单的果脯、干肉。亭外,王薄方面仅有数名捧着酒壶、拂尘的女侍从垂手侍立,确实未见大军埋伏的迹象。
高鉴如约而至,一身玄色劲装,外罩同色披风,腰佩长剑,英姿勃发。他只带了葛亮及九名最精锐的亲兵,在亭外百步处勒马停下,命亲兵原地等候,独自一人大步向亭中走去。
几乎同时,亭子另一侧,王薄也缓步而来。他今日未着甲胄,依旧是一身洗得发白的青色儒衫,头戴纶巾,手持一卷书册(似是《诗经》),步履从容,神态闲雅,若非身处两军对垒之地,俨然便是一位郊游踏青的教书先生。
两人在亭口相遇,互相打量。
“可是知世郎王公当面?”高鉴率先拱手,依足了后辈见前辈的礼节。
“正是鄙人。阁下便是威震河北的高将军?果然英雄出少年!”王薄还礼,笑容温和,眼神却如古井深潭,难以见底。
两人相携入亭,分宾主落座。王薄亲自执壶,为高鉴斟满一杯酒,动作舒缓优雅。
“高将军不畏风险,慨然赴约,此等胆魄,令人钦佩。请满饮此杯,聊表敬意。”王薄举杯相邀。
高鉴却不急于举杯,反而微微侧首向侍立在亭外的葛亮示意。葛亮立即会意,从行囊中取出一坛泥封陈酒,步履沉稳地送入亭中。高鉴亲手拍开泥封,顿时一股醇厚酒香弥漫开来。
“王公盛情,高某心领。”高鉴将新启的酒坛置于石桌,目光沉静,“这是某偶然缴获的隋府贡酒,九酝春法所酿,甘冽绵甜,余韵悠长。今日与公相会,不可轻慢,还是饮我的酒吧。”
王薄眼中笑意愈深,非但不以为忤,反将手中杯轻轻放下,欣然应道:“将军既携佳酿,自是却之不恭。今日便借将军好酒,尽此亭中之兴!”
寒暄过后,气氛看似融洽,言语间的机锋却悄然展开。
王薄放下酒杯,轻抚案上书卷,叹道:“昔日读《诗经·黍离》,‘知我者,谓我心忧;不知我者,谓我何求。’薄举事以来,常怀此叹。天下糜烂,民不聊生,薄虽不才,亦想效仿先贤,解民倒悬。奈何世人多误解,视薄为寇仇。”
他这话,既是自陈心迹,也是试探高鉴的志向与态度,隐隐将自己摆在了“悲天悯人”的义军领袖位置。
高鉴微微一笑,回应道:“王公心怀黎庶,志存高远,鉴亦深感敬佩。然,《孟子》有云:‘民为贵,社稷次之,君为轻。’解民倒悬,其路非止一条。如今天下纷扰,群雄并起,非有雷霆手段、廓清寰宇之志,恐难真正还天下以太平。鉴虽年少,亦知‘大丈夫当带三尺剑,立不世之功’!”
他此言,既肯定了王薄的初衷,却也点明了自己更具“廓清寰宇”的雄心壮志,隐隐有分庭抗礼之意。
王薄目光微闪,又道:“将军志向远大,薄佩服。然,山东之地,豪杰并立,关系错综复杂。薄在此经营数年,略知根底。将军初来乍到,若一味恃强,恐非长久之道。不若……”他顿了顿,观察着高鉴的神色,“你我联手,共图大业?以将军之勇武,薄之根基人脉,何愁山东不定?届时,将军居前,薄愿附骥尾,亦不失为一段佳话。”
这话已是赤裸裸的招揽与劝降,试图以“地头蛇”的优势和合作前景来折服高鉴。
高鉴闻言,并未动怒,反而哈哈大笑,笑声在空旷的亭中回荡。他提起酒壶,为自己再次斟满一杯,却没有喝,而是用手指轻轻转动着粗糙的陶杯,目光锐利地看向王薄:
“王公美意,鉴心领了。王公熟读史书,可知《史记·项羽本纪》中,楚霸王与汉高祖之故事?鸿门宴上,项王亦曾以富贵相诱,然高祖志在天下,岂肯屈居人下?”
他停顿了一下,语气变得无比坚定,带着一种不容置疑的自信:“王公言联手,然道不同,不相为谋。鉴,志在四海,而非偏安一隅。王公欲保山东基业,而鉴,欲取天下!”
说到这里,高鉴猛地举起手中那杯酒,目光如电,直视王薄,声音清越,如同龙吟:
“王公,今日亭中相谈,甚为投缘。然,疆场之事,终须疆场了结!”一口喝下杯中酒,随后手腕一翻,杯中剩余的酒滴缓缓滴到地上,酒水渗入泥土。
“金杯共汝饮!”
几字一出,掷地有声!既像是主人对客人的慷慨敬酒,又蕴含着无比凌厉的决绝与挑战!
王薄脸上的温和笑容瞬间僵住,瞳孔微微收缩。他万没想到高鉴如此年轻,言辞却如此犀利果决,丝毫不留转圜余地。“金杯供汝饮”五字,既接住了他之前所有隐含招揽、劝降的机锋,又以一种近乎霸道的方式,将两人的关系彻底定格在了对手的位置上。
亭中的空气仿佛凝固了。远处隐约传来战马的嘶鸣,更添几分肃杀。
良久,王薄缓缓放下一直握在手中的书卷,脸上重新浮现出那种读书人特有的、带着些许疏离和了然的笑意,只是这笑意底下,已是一片冰寒。
“好一个‘金杯共汝饮’!”王薄轻轻击掌,“高将军快人快语,志存高远,薄……领教了。”
他站起身,整理了一下衣袍:“既然如此,你我之间,已无他言。他日疆场相逢,各凭本事吧。”
高鉴也站起身,拱手道:“王公慢走,鉴,不远送了。”
两位乱世中崛起的豪杰,一位是饱读诗书、老谋深算的“知世郎”,一位是锐意进取、志在天下的少年雄主,在这残破的“观澜亭”中,完成了一次短暂却意义深远的会面。没有刀光剑影,但言语间的交锋,比刀剑更为惊心动魄。
王薄转身,步履依旧从容,但背影却透出一股凝重。他知道,自己试图以势、以理折服对方的打算已然落空,接下来,将是毫无花巧的实力的碰撞。
高鉴独立亭中,望着王薄远去的背影,眼神锐利如鹰。他弯腰拾起那只被自己倾倒一空的陶杯,在手中掂量了一下,为自己斟了满满一杯,仰头一饮而尽。
“传令回营,”他对着亭外等候的葛亮。