就在刘封认为计策未能奏效,略感失望之时,陈仓城内,却并非如表面那般平静。蜀军在益门镇大建水寨的消息,早已传入城中,并引发了一场激烈的争论。
这一日,王生急匆匆地闯入郝昭的帅帐,情绪激动:“郝将军!那刘封小儿欺人太甚!竟敢在我军眼皮底下建立水寨,打造战船!此举用意极其险恶,意在打造水师,彻底控制渭水,断绝我军通过水路与长安、郿坞的联系,这是要断我军后路啊!将军,不可不察!”
帐内众将闻言,无不色变。一员骁将急切地附和道:“将军,王将军所言极是!若任由蜀军水师建成,渭水航道将被彻底封锁。届时,我军粮草补给难以为继,后方援军无法抵达,陈仓真就成了孤城,危在旦夕啊!”
“是啊!将军!”另一员将领也忧心忡忡地说,“一旦战事有变,我军连沿渭水东撤的机会都没有了!此实乃心腹大患,绝不可坐视不理!不如趁其水寨未完全建成,战船未足,我军主动出击,以精锐之师疾驰前往,一举将其摧毁,以绝后患!”
帐内众将大多被说动,群情激愤,纷纷主张出兵,不能眼睁睁看着蜀军完成对渭水的控制。
面对几乎一边倒的请战之声,主帅郝昭却始终面色沉静,沉默不语。他缓步走到悬挂的城防图前,目光锐利,仔细端详着每一处细节,仿佛要将地图刻入脑中。良久,他突然转身,问了一个看似不相干的问题:“我军现有粮草,还可支撑多久?”
负责后勤的军官立即出列,高声回答:“回禀将军!城中粮草储备极其充足,去岁秋收后便大力囤积,现计存粮,足够全军两千将士食用一年有余!”
郝昭微微点头,又问:“军械物资,特别是箭矢、滚木擂石、火油等守城器具,情况如何?”
“箭矢库存尚有三十万支以上,滚木擂石堆积如山,火油、硫磺、硝石等引火之物亦储备颇丰,足以应对长期守城所需!”
“很好!”郝昭猛地转身,面对帐中众将,原本沉静的目光变得锐利而坚定,他扫视过每一张或焦虑或激动的面孔,声音沉稳有力:“诸位同袍,稍安勿躁!刘封此举,虚张声势之意大于实际进攻之能,此正是要诱使我等出城野战!我等若按捺不住,弃坚城之利,贸然出击,才是正中其下怀,届时才是真正的危险降临!”
他走到帐中,开始冷静分析:“诸位请细想,刘备携两万之众,猛攻我城十余日,日夜不休,可曾撼动我陈仓分毫?刘封在五丈原,兵力虽稍多,约有三万,然其处境如何?他东要分兵防备郿城张合将军的数万精锐、邺城援军,南需派兵守住斜谷关,确保与汉中安危,其兵力分散,能用于主动进攻的机动兵力还有多少?他拿什么来真正威胁我陈仓?”
王生仍不甘心:“将军明鉴!可是渭水航道若失,我军后路……”
郝昭果断抬手,打断了王生的话:“渭水航道固然重要,但绝非当前第一要务!当今之势,最重要的是守住陈仓这座咽喉要地!只要陈仓在我手,刘备与刘封父子便首尾不能相顾,蜀军东西两线就始终是两支孤军,难以形成合力。至于粮草补给……”郝昭脸上露出意味深长,带着一丝看透局势的冷笑,“诸位且看,刘备虽得陇右,然此地新定,羌胡部落是否真心归附尚未可知,其数万大军每日消耗巨大,粮草需从刚刚占领、尚未稳固的陇右诸郡长途转运,山路艰险,能支撑多久?再看刘封,其在五丈原的粮草,更需要通过险峻异常的褒斜道,从汉中千里馈运,其难度更甚于刘备!蜀军劳师远征,利在速战速决,最害怕的便是迁延日久,师老兵疲。时间,是站在我们这边的!”
他停顿片刻,加重语气,几乎是一字一顿地说道:“而我陈仓关内,粮草、军械、箭矢、滚木礌石,储备充足!足以支撑我城中两千将士,坚守一年有余!” “一年有余”这四个字,他说得格外清晰有力,仿佛给所有惶惑不安的将领吃了一颗定心丸。
“有这一年时间,”郝昭继续分析,眼中闪烁着睿智与自信的光芒,“足够邺城的魏王陛下从容调兵遣将,派遣援军!即便陛下大军一时受限于五丈原的刘封,无法迅速打通直达陈仓的道路,难道还打不通其他方向,或者想不出其他办法策应我们吗?”他随即指着西方刘备大营的方向,断言道:“我料不出两月,刘备必因粮草耗尽而被迫退兵。届时,刘封孤悬于五丈原,独木难支,除了退回汉中,别无他路。”
众将听着郝昭条分缕析,层层推进的逻辑,激愤的情绪渐渐平复,取而代之的是信服与冷静。
最终,郝昭斩钉截铁地总结,下达了最终命令:“故此,当前要务,唯‘坚守’二字!只要我等上下一心,稳守不出,任凭他刘封在益门镇如何虚张声势,任凭刘备在城下如何狂攻,待其师老兵疲,粮草耗尽,则陈仓之围,必不战自解!传我将令:各门守将严加戒备,昼夜巡防,没有我的将令,任何人不得出关浪战!违令者,定斩不饶!我们要让刘备、刘封父子清楚地知道,任他千般计策,我自岿然不动!”
郝昭这一番对局势透彻的分析、对敌我优劣的精准判断,以及所展现出的不可动摇的坚守决心,再次稳定了浮动的人心。王生等将领虽仍觉放任蜀军建设水寨如鲠在喉,却也深知主将的决策是老成持重、顾全大局之策,只得拱手领命,各自回防区严格执行坚守命令。
数日后,刘备派出的信使,历经跋山涉水、躲避曹军哨卡,终于抵达五丈原大营。刘封与庞统仔细聆听了陈仓城下久攻不克的详细战报。
“郝昭此人,果然名不虚传,沉稳如山,洞察先机。”庞统摇扇叹息,“看来,我们期望的东西夹击计划,短期内是难以实现了。强攻损失太大,诱敌又不出洞,确实棘手。”
刘封沉吟片刻,目光却愈发坚定:“军师,虽暂时无法实现东西夹击,攻克陈仓,但我们绝不能坐视父王大军在城下独力攻坚。我们仍需有所作为,以策应父王。”他走到沙盘前,指向渭水及东面的郿城:“可传令下去,加大在渭水河道上的巡逻力度与频次,派遣战船游弋,做出切断渭水交通的强势姿态,进一步孤立陈仓。同时……”
他眼中闪过睿智而果决的光芒:“我们可以大张旗鼓地操练兵马,多布疑兵,广散消息,摆出即将大举东进,威胁长安的架势。如此,郿城的张合必然紧张,不敢分兵西援陈仓,甚至需要向长安求援。这样,即便我们不能直接攻克陈仓,也能在战略上牵制大量曹军,间接减轻父王正面的压力。”
庞统闻言,颔首微笑:“世子此策甚妙!此乃‘围魏救赵’之策的灵活运用,攻其所必救,以此策应陛下,确是当前局面下的最佳选择。”
于是,五丈原上的蜀军依计而行。营寨之内,杀声震天,操练愈发频繁激烈;渭水之上,尚未形成规模的水师战船纵横驰骋,巡逻范围不断向东延伸;各种关于蜀军即将东进的消息,也通过细作、商旅等渠道,有意无意地散播出去。
消息很快传至郿坞。老成持重的张合见蜀军动静颇大,果然不敢怠慢,一方面加紧巩固郿城防务,深沟高垒,另一方面则连连向长安乃至邺城发送急报,陈述关中之危,催促增派援军,更不敢轻易分兵西进去救援陈仓,生怕中了刘封调虎离山之计。
就这样,建安二十四年的春末夏初,关中战场陷入了一种微妙的战略僵持。陈仓城在郝昭的坚守下,依然如磐石般屹立不倒,成为蜀军难以逾越的障碍。然而,通过刘备在陈仓城下的主力牵制,以及刘封在五丈原的积极策应,蜀汉政权毕竟在关陇地区站稳了脚跟,东西两线相互呼应,在战略态势上占据了相当的主动。郝昭和他守卫的陈仓孤城,就像一根坚硬的骨头,卡在蜀军咽喉,让刘备渴望迅速实现的天下一统大业,遇到了巨大的挫折,变得前景迷茫。
春去夏来,渭水两岸的麦田渐渐由绿转黄,预示着收获的季节即将来临。然而,对于对峙的双方军队而言,收获的不是粮食,而是更加严峻的考验。这场围绕着陈仓的攻防大战,看似陷入僵局,却依然牵动着整个天下的神经。而在千里之外的荆州,一场即将彻底改变三国格局的巨大风暴,正在悄然酝酿……关羽北伐的号角,也吹响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