从上海同步辐射光源满载而归,整个“地下联盟”都沉浸在一种巨大的、如同在沸水中漂浮的亢奋之中。
那段在bL13w1号光束线站上捕捉到的、颠覆性的“应力诱导纳米晶化”的原位衍射数据,像一颗定海神针,彻底稳固了他们冲击《Science Advances》的信心。
如果说,之前的Lm-x材料,还只是一把锋利的、但来历不明的“宝刀”。
那么现在,他们不仅拥有了这把刀,更拥有了这把刀完整的设计图纸、锻造工艺、甚至连其为何锋利的金相原理,都了如指掌。
他们,已经从一个偶然的“发现者”,蜕变成了这个全新物理现象的“定义者”。
回到江北大学,团队没有进行任何庆祝,甚至没有片刻的休整。那股在上海点燃的、滚烫的战意,被他们原封不动地,带回了那间熟悉的、现已成为他们荣耀堡垒的地下室。
一场关于如何将这份惊天发现,铸成一篇无懈可击的“战争檄文”的头脑风暴,立刻展开。
这一次,会议的主战场,不再是林浩的实验台,或是高翔的电脑前,而是那块巨大的、被擦拭得一干二净的白色书写板。
陈默,这位团队的“总设计师”,手握一支黑色的马克笔,站在白板前。他整个人的气场,都发生了微妙的变化。不再是之前那个不善言辞、略带冰冷的导师,而更像一个即将指挥一场重大战役的、运筹帷幄的将军。
“我们的发现,其核心,在于颠覆。”陈默的开场白,言简意赅,直指核心,“颠覆了什么?颠覆了学界近二十年来,对于非晶合金低温塑性变形机制的传统认知!”
“传统的认知是什么?是‘剪切带’理论。认为塑性变形,是通过剪切带的萌生和扩展来实现的。而我们,要提出的第一个、也是最响亮的观点就是——剪切带,只是‘结果’,而不是‘原因’!”
他“唰唰”几笔,在白板上画出了两个方框。一个写着“剪切带”,另一个写着“纳米晶化”。然后,他用一支红色的笔,从“纳米晶化”的方框,画了一个粗大的、单向的箭头,指向了“剪切带”的方框。
“我们这篇论文的‘故事’,就是要讲述这个箭头的故事。”陈默的声音,充满了强大的逻辑力量,“我们要用无可辩驳的证据链,去证明,是应力诱导下、在局部区域发生的、动态的纳米晶化过程,为剪切带的形成,提供了‘源动力’和‘载体’。没有这个过程,单纯的剪切,只会导致灾难性的脆性断裂!”
这番话,如同醍醐灌顶,让在场的所有人,都瞬间明白了他们这篇文章,将要举起的,是一面怎样具有颠覆性的旗帜。
“所以,我们文章的结构,必须像一部逻辑严密的、充满了悬念和高潮的电影。”陈默开始在白板上,勾勒出整篇论文的框架。
“第一部分:Introduction(引言)。”他写下标题,“这里,我们要先抑后扬。先将‘低温脆性’这个领域的‘百年难题’,以及‘剪切带’理论的局限性,都摆出来,制造出一种‘山穷水尽’的氛围。然后,再用一句话,点出我们的核心发现,像电影预告片一样,直接抛出最吸引人的悬念。”
“第二部分:Results(结果)。”陈-默画了一个大大的方框,“这里,是我们的‘主战-场’。我们的证据,要像一个训练有素的军团,层层递进,环环相扣,最终形成泰山压顶之势!”
他看向林浩:“林浩,你负责第一梯队。把你那台‘秘密武器’上测出的、最完美的宏观力学性能曲线,放在最前面。这是我们文章的‘脸面’,要用最直观、最震撼的数据,先声夺人,告诉所有人,我们做出了一件前所未有的‘新东西’!”
他又看向高翔和徐涛:“高翔,徐涛,你们负责第二梯队。将你们那段‘原子视界’的模拟视频,做成最精美的动态图。这是我们文章的‘灵魂’,要从理论层面,揭示这种可能性。让实验和理论,形成第一次‘握手’。”
“然后,”陈默的语气,变得无比郑重,“林浩,你再率领我们的‘王牌军’,也就是那份来自上海同步辐射光源的原位衍射数据,作为第三梯队,发起‘总攻’!”
“这份数据,是连接宏观性能(心脏)和原子模拟(灵魂)的、最关键的‘神经中枢’!我们要用它,来完美地印证我们的理论,将整个故事,推向最高潮!要让所有的审稿人,在看到这份数据时,都只能发出两个字的惊叹——‘漂亮’!”
整个地下室里,鸦雀无声。
所有人都被陈默那气势磅礴、如同电影剧本般的叙事构想,给深深地折服了。
一篇冰冷的、充满了数据的科学论文,在他的口中,仿佛变成了一部充满了张力、悬念和高潮的史诗大片。
“第三部分:discussion(讨论)。”陈默继续写道,“在结果部分,我们已经用事实,取得了压倒性的胜利。那么在讨论部分,我们就要开始‘诛心’了!”
“诛心?”徐涛不解地问。
“对,诛心。”陈默的嘴角,勾起一抹冷冽的弧度,“我们要在这里,正面‘炮轰’李瑞阳他们那篇《Acta》论文里的‘自组织临界’模型。我们不用点名,但每一个字,都要打在他的脸上。我们要明确指出,那种唯象的、拟合性的模型,对于解释我们所观察到的、这种动态的‘相变增韧’机制,是何等地苍白无力。我们要在这里,彻底地,从理论上,宣告旧时代的结束。”
“最后,conclusion(结论)。”陈默画上了最后一个方框,“一句话总结:我们发现了一种全新的、由应力诱导动态纳米晶化主导的低温增韧机制,为开发新一代超高韧性结构材料,开辟了一条全新的道路。”
“完美!”徐涛忍不住击掌赞叹,“老师,您不去当导演,真是屈才了!这剧本,写得简直是荡气回肠!”
陈默笑了笑,放下了笔。
“剧本,已经写好了。接下来的,就是我们这些‘演员’,如何把这场戏,演得精彩绝伦了。”他看向众人,“从今天起,我们进入论文写作的冲刺阶段。林浩,负责撰写实验部分和结果讨论。高翔,负责撰写计算模拟部分。我,负责撰写引言、理论模型和最终的统稿。”
“所有人,有没有问题?”
“没有!”众人齐声应道,声如洪钟。
接下来的两周,地下室,变成了一个高速运转的“论文工厂”。
林浩第一次,体会到了撰写一篇顶级期刊论文,是何等的“炼狱”模式。
他以为,自己已经拥有了最完美的数据,写起来应该手到擒来。
然而,现实,却给了他一记响亮的耳光。
他将实验部分的第一稿,交给陈默后,不到半个小时,就被打了回来。
打开文档,满眼都是陈默用红色修订模式,留下的密密麻麻的批注。
“‘样品表现出了优异的低温韧性’。什么叫‘优异’?这是菜市场卖菜的用语吗?把具体数值写出来!塑性应变达到8.7%,断裂韧性超过150兆帕!用数据说话,不要用形容词!”
“‘甩带工艺经过了优化’。怎么优化的?优化了哪些参数?冷却速率的控制精度达到了多少?这些,是决定你实验创新性的核心!必须写清楚!写到任何一个内行,都能看明白你的‘独门秘籍’为止!”
“这张应力-应变曲线图,做得太粗糙了!坐标轴的字体和磅数,不符合《Science Advances》的投稿规范!曲线的颜色,饱和度太高,显得很廉价!图例的位置,也放得不对!去!把晓月发来的那份‘作图规范指南’,给我从头到尾,逐字逐句地,看十遍!我们的图,不仅要数据漂亮,更要长得漂亮!”
林浩看着那几乎被红色批注淹没的文档,脸上一阵火辣辣的。他感觉自己像一个刚学会写字的小学生,交上了一份自以为得意的作文,却被语文老师,用红笔,批改得体无完肤。
但他没有任何抱怨。
他知道,陈默的严苛,是对科学的尊重,也是对他最大的负责。
他咬着牙,将自己关在电脑前,按照陈默的意见,逐字逐句地修改。他将那份来自米兰的“作图规范指南”,打印了出来,贴在了墙上,像背英语单词一样,一条一条地背诵。他甚至,开始学习使用专业的矢量绘图软件和数据可视化脚本,去“雕刻”他的每一张图表。
而在这个过程中,他也逐渐地,从一个单纯的“数据提供者”,开始向一个真正的“论文作者”转变。
他不再满足于简单地呈现结果。他开始思考,如何用最精炼、最准确的语言,去描述他的实验过程;如何将几组看似独立的数据,串联成一个有力的证据链;如何通过图表的巧妙设计,来突出他最重要的发现。
有一次,在讨论那份同步辐射数据的呈现方式时,他甚至,第一次,主动地,向陈默提出了不同的看法。
“老师,我觉得,我们不应该只放那张最终成功的衍射图谱。”林浩指着草稿说,“我建议,我们把那张因为‘过早晶化’而导致脆断的‘失败’图谱,也放上去,和成功的那张,做一个对比。”
“为什么?”陈默饶有兴致地问。
“因为,这更能凸显我们理论的价值!”林浩的眼中,闪烁着思想的火花,“一个成功,一个失败,两者唯一的变量,就是我们施加的‘脉冲式’应力。这恰恰证明了,这种‘动态纳米晶化’,是可控的!是可以通过加载路径的设计,来精确调控的!这不仅仅是一个发现,这更是一种‘方法学’上的突破!这会让我们的故事,更有深度,也更有说服力!”
陈默听完,愣住了。
他看着眼前这个,虽然略显青涩,但眼神中,却充满了独立思考光芒的年轻人,脸上,露出了一个极其欣慰的、发自内心的笑容。
他知道,林浩,这只雏鹰,在他的“炼狱”式训练下,终于,开始尝试着,扇动自己的翅膀了。
“好。”陈默重重地点了点头,语气里,充满了毫不掩饰的赞许。
“就按你说的办。”