日头毒辣,晒得村外新搭的竹台噼啪作响。
三天前山坳里那面写着“改命”的布幡早已不见,取而代之的是一面用猩红朱砂画满符咒的大幅布幔,在竹竿顶端猎猎翻飞,“启明真君降世坛”七个大字在烈日下灼人眼目。
赵元礼踩着吱呀作响的竹梯爬上高台,染血的白袍下摆沾了泥点,但他手中骨杖顶端串着的那串青铜铃铛,却被擦得锃亮反光。他站在台边,目光扫过台下黑压压的人群。数百村民或蹲或跪,怀里抱着刚摘下的青瓜、半干的红薯条,几个小孩头顶着供果,额上还沾着草屑,正跟着前排的老妇人机械地念诵:“神虽去,光未熄……”
林诗雅静立在田埂边缘,指尖无意识地摩挲着冰凉的剑柄。她能清晰地“看”到空气中浮动流淌的淡金色光丝——那是众生愿力。但这愿力透着古怪,不像自然凝聚,反倒像被人用无形的线牵引着的纸鸢,而那线头,分明就系在赵元礼腰间那串叮当作响的铜铃上。
“并非发自内心的信仰,”她低声自语,眉头微蹙,“这是恐惧催生出的依赖。”
另一边,河岸边,谭浩手里捏到一半的泥巴小猪“啪嗒”掉在地上。他揉着鼻子直起身,刚打完第三个喷嚏,抬眼就看见了那座在日光下格外扎眼的竹台。原本叼在嘴里的狗尾巴草“刷”地掉了,他瞪圆了眼睛:“又来?上回王村那座生祠刚拆了没几天呐?”
几个原本在河边玩水的小孩不知何时凑了过来,扎着羊角辫的二丫眼神发直,手里紧紧攥着半块供果,嘴里不停地机械重复:“启明真君保佑,启明真君保佑……”谭浩蹲下身,伸手在她眼前晃了晃,二丫的眼珠竟一动不动。他心头一沉,想起前日阿元突破时,村民们眼中那种鲜活滚烫的希望光芒,与眼前这般被抽走了魂似的麻木截然不同。
“他们并非真心信奉他。”林诗雅不知何时已悄然站在他身后,声音轻得像一阵风,“人心若空了,即便是面对一个稻草人,也会下意识地跪拜。就像……”她顿了顿,目光扫过高台上手舞足蹈的赵元礼,“就像有人故意将那片虚无,填塞成了惑人的泥沼。”
谭浩的手指无意识地抠着掌心的薄茧。前世当社畜时,他就最烦公司搞那些形式主义的“企业文化崇拜”,没成想穿越到这地方,连村头的乡民都开始搞这一套了?
他低头,瞥见河边有只花色斑斓的大公鸡正扑棱着翅膀打鸣,鲜红的鸡冠在阳光下格外刺眼。
他忽然弯腰,眼疾手快地一把抄起那只公鸡,鸡毛扑簌簌落了他一身。“走,”他对林诗雅说,语气带着点漫不经心的狠劲,“拆台去。”
竹台下的村民正跟着赵元礼高呼“引领万民走出迷途”,忽见一个穿着青布短衫的少年一脚踹翻了香炉。供果骨碌碌滚进泥地里,燃着的香灰扬起来,呛得前排几个老汉连连咳嗽。
谭浩把公鸡往台子上一放,花公鸡被摔得直扑腾翅膀。他扯开嗓子喊道:“都听好了!真正的启明真君,在这儿呢!就是这只鸡!”
“放肆!”赵元礼的骨杖重重砸在竹台上,引得串着的铜铃“叮铃”乱响,“你可知你在亵渎……”
“它每日五更打鸣,叫醒太阳,”谭浩压根不搭理他,蹲下身,用手指戳了戳鸡背,“去年大旱,是它守着王婶的菜窖,赶跑三只想偷水喝的黄鼠狼;上个月村东头老李家丢了鹅,还是它领着大黄狗追出二里地给找回来的——论劳苦功高,它比谁都配成这个神!”
台下有人忍不住“噗嗤”笑出了声。
赵元礼的脸顿时涨成了猪肝色,刚要发作,却见谭浩忽然眯起了眼睛。少年并未察觉,自己指尖沾着的泥巴,正渗出极其微弱的淡金色光芒,宛如被揉碎了的星屑。
“从现在起,”谭浩在心中默念,“这只鸡说的话,就是天意。”
那花公鸡突然猛地一挺脖子,鲜红的冠子抖了抖,竟口吐人言,声音怪异却清晰:“尔等速速归田耕作,莫信妄人蛊惑!否则,明日雷劈尔等屋顶!”
全场霎时一片死寂。
二丫的眼珠终于转了转,揉着眼睛,怯生生地问:“真君……那、那今年的收成咋样?”
公鸡歪着脑袋,爪子在竹台上划拉了两下:“晴三天,落雨两天,勤快些,莫偷懒。”
一个扛着锄头的汉子大着胆子试探问道:“那……后日俺想去镇上卖菜,能行不?”
“去得,”公鸡扑棱了一下翅膀,“但需在未时前归家,路上莫贪便宜捡拾钱财。”
台下顿时响起一片倒抽冷气的声音。去年张老汉就是在镇外捡了串铜钱,结果被污蔑为小偷打了个半死;前个月李婶未时后回村,恰好遇上暴雨冲垮了河边小桥——这鸡说的,竟桩桩件件都应验了!
赵元礼手中的骨杖“当啷”一声掉在地上。他死死盯着那只昂首挺胸的公鸡,额角青筋暴跳,猛地转身就想往台下溜。
可没跑出两步,就被几个健壮的村民拦住了去路:“赵执事,您不是说得了上天梦启么?怎不问问真君,您接下来该干啥?”
“我、我忽然想起……”赵元礼额头冷汗直冒,“想起要给法坛前更换贡香……”他猫着腰,像泥鳅一样钻入人群,眨眼就没了踪影。
日头偏西时,谭浩抱着那只开始打盹的公鸡往回走。
林诗雅跟在他身旁,望着村民们扛起锄头三三两两走向田间的背影,嘴角难得地微微勾起:“你这法子……”
“这叫以神治神,”谭浩把睡得暖烘烘的公鸡往怀里拢了拢,“反正他们总要信点什么,不如信个实在的。”他低头,用手指轻轻戳了戳鸡喙,“再说了,这家伙半夜打鸣吵得人睡不着,正好让它干点正事,抵了房租。”
夜深了,谭浩刚吹熄了油灯,正准备躺下,就听见窗外传来一阵细碎轻微的响动。
那声音,既像是有人用指甲极轻地叩着窗棂,又像是……某种金属物件在相互摩擦、碰撞。
他翻了个身,把蜷在床角的公鸡往被窝里又塞了塞。
清冷的月光透过窗纸,在对面的土墙上投下一片模糊晃动的影子——那影子的形状,像极了一串铜铃,正随着夜风,轻轻摇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