谭浩刚把脸埋进枕头,后颈的汗毛就毫无预兆地炸了起来。
茅草土墙那边传来的声响比刚才更清晰了,不再是轻叩,倒像是有人用指甲一下下刮擦着晒干的草秸,发出“刺啦刺啦”的噪音,听得人牙酸,比村头那盘老石磨转动的声音还要磨人。
他烦躁地一脚踢开压在腿上的薄被,赤脚踩在凉席上,喉结不自觉地滚动了一下——这破屋子四处漏风,可今夜吹进来的风里不带半分秋凉,反而裹着一股湿漉漉的雾气,黏糊糊地糊在鼻尖,让人发痒。
“诗雅?”他侧过头,朝隔壁床的方向哑着嗓子喊了一声。
回应他的是一声极轻的金属摩擦声。
谭浩看见床头冷光一闪,林诗雅那柄从不离身的星纹短剑已然出鞘三寸,剑锋映着惨白的月光,将她垂落的几缕发丝都镀上了一层银边。她的指尖正轻轻按在糊窗的桑皮纸上,眉头微蹙:“墙外……没有活物的气息。”
“那更他妈烦人了。”谭浩胡乱抓了抓睡翘的头发,光着膀子溜下床。他踢到桌脚的动静,惊得被窝里那只花公鸡扑棱了两下翅膀,被他眼疾手快一把按住:“嘘!再吵明天真炖汤喝!”
就在这时,墙外的声音陡然变了。
不再是单调的刮擦,而是成百上千种嗓音混杂在一起,如同无数碎瓷片在瓦缸里搅动。有的沙哑如老妪,有的稚嫩如童音,有的带着呜咽的哭腔,有的则像在吟诵某种古老而诡异的祷文,层层叠叠,汇成一句模糊却又清晰的祈求:“我们……不想再被推上神坛……也不想再看别人被推上去……求求您……让这循环……结束吧……”
谭浩的动作僵住了。
半月前在破庙里见到的那尊泥塑神像猛地撞进脑海——脸庞被香火熏得黢黑,嘴角却凝固着一道裂痕,像极了被强行按在供桌上时挣扎扭曲的表情;三天前偶然翻出的残碑,碑文刻着“乡老逼我饮血立誓,不做土地神便活不过今夜”;还有玄箴断气时,那个被全村视为瘟神驱赶的老乞丐,最后抓着他衣角的手仍在颤抖:“小友……神位上的穿堂风……太冷了……”
“你们也……挺不容易的。”他慢慢走到土墙边,背靠着冰冷粗糙的墙面坐下。月光从窗纸的窟窿漏进来,在他膝头投下一小片破碎的亮光。“明明谁都不想当那个劳什子神,却被所有人逼着上去——就跟我压根不想当什么皇子,却偏投生在了帝王家一样。”
林诗雅还剑入鞘,月光将她的影子投在墙上,与谭浩的影子模糊地重叠在一起。她蹲下身,指尖轻轻碰了碰他交叠放在膝上的手背:“他们不是不相信自由,是不敢相信自己配得上自由。当香火愿力变成捆仙索,当虔诚跪拜化作催命刀,人就会觉得……唯有坐上那神位,才是唯一的生路。”
谭浩低头看着自己的手。这双手在凡人看来,细白得像是十指不沾阳春水的贵公子,可他心里清楚,掌缘那道淡粉色的新疤,是前儿个帮二丫修补篱笆时让竹篾划的——当时他故意没动用丝毫法则之力去愈合,就是想让自己记住,他谭浩,骨子里还是个人,不是什么需要人供奉的神只。
“行吧。”他忽然扯着嘴角笑了笑,露出颗尖尖的小虎牙,“既然你们觉得我能管这事儿……那老子就再多管闲事一回。”
他伸出双手,掌心稳稳按在斑驳的土墙上。
林诗雅看见他指尖渗出极其淡薄的金色微光,如同初春夜晚第一缕融雪反射的月华,悄无声息地顺着砖石缝隙渗入墙内。
谭浩闭着眼睛,声音轻缓得像是怕惊扰了什么:“都听好了,从今往后,谁再想把他人生生捧上神坛——不管是用香火供着、用眼泪求着,还是拿刀架在脖子上逼着——起这个念头本身,就不被允许。谁敢动这心思,谁就当场打嗝三天不止,放的屁还得带着闪电火花。”
天地间,似乎响起了一声极细微、却又深入骨髓的“咔嚓”轻响。
林诗雅猛然记起曾在星辰仙宗藏经阁某卷古籍上看到的记载,上面说上古时期有位创世神尊,曾在这天武大陆布下过一道“封神禁制”,用以约束凡俗滥用信仰之力。而此刻,那道压在众生头顶千万年的无形枷锁,正随着谭浩这看似荒诞不羁的话语,寸寸崩解消散。
墙外那令人心悸的嘈杂声响,渐渐低伏、减弱。
最终,只化作一声悠长仿佛叹息的“谢”字,如同一片雪花悄然坠入深潭,连一丝涟漪都未曾惊起,便融化在夜风里。
谭浩打了个巨大的哈欠,转身想爬回床上,身子却突然僵住。
“还来?!”他的尾音几乎是从牙缝里挤出来的——村口方向,传来清晰而规律的脚步声,“踢踏、踢踏”,不紧不慢,分明是有人正踩着青石板路朝这边走来。
更让人心烦的是,那脚步声里还夹杂着玉石轻轻碰撞的清脆声响,一听便知来者绝非村野乡民。
林诗雅原本微微绷紧的嘴角终于松弛下来,下意识地用衣袖掩了掩唇。可那声闷笑终究没藏住,泄出了一丝轻咳。
她抬手指向窗外,语气带着些许无奈:“这次……怕是躲不掉了。”
谭浩抓起枕头狠狠摔在床角,惊得那只花公鸡扑棱着翅膀飞上了房梁,瞪着一双圆眼不明所以地看着他。他扯过薄被把自己裹紧,活像一只被惹毛了的猫:“烦死了!明天就在门口立个木牌,写上‘神已删除,闲人勿扰,尤其半夜!’”
清冷的月光漫过村口那棵老槐树,在青石板路上投下两道被拉得细长的影子。
走在前面那人身着月白道袍,腰间悬挂的玉符流转着幽蓝色的微光;稍后半步跟着的人,背上负着一面古朴的青铜罗盘,罗盘中央的指针正发疯似的旋转着,死死指向谭浩所在的小土屋。
“赵师兄,”负着罗盘的人压低声音,语气凝重,“此地的信仰之力波动异常剧烈……像是某种古老的禁制被强行破开了。”
身着道袍的男子闻声停下脚步,指尖轻轻拂过腰间玉符。那玉符表面忽然泛起一层不祥的红光,在他掌心映照出一个模糊的少年身影——那少年正抱着个枕头,站在一间土屋门口,仰头对着月亮骂骂咧咧。
道袍男子的嘴角勾起一抹难以察觉的弧度:“看来,”他低语道,“我们要找的正主,就在这儿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