店铺签下来的第二天,我没有急着去二手市场。
凌晨五点,天还是青灰色的,我就站在那间空荡荡的店铺门口。卷帘门半开着,里面黑洞洞的,只有从门缝漏进来的那点天光,勉强勾勒出空间的轮廓。空气里有灰尘和旧建筑特有的、混合着石灰和木头腐朽的味道。
我没有进去。
而是沿着这条街,慢慢走。从店铺门口往东,三百米,过一个十字路口;往西,两百米,拐进一条小巷。我走得很慢,眼睛在看,鼻子在闻,心里在算。
“观人”境在无声运转,但这次观的不是人,是“地气”。
这条街叫福瑞街,名字吉利,实则是个三教九流混杂的地方。北面是几个九十年代的老居民区,住的都是退休职工和北漂的年轻人;南面隔着一条马路,是新建的商业综合体,玻璃幕墙在晨曦里泛着冷光。我的店铺在街中间,左边是开了十几年的社区超市,右边是家复印店,门脸窄小,老板总坐在里面打盹。
街对面,斜对角五十米,就是“速味客”的京城旗舰店。三层楼,红色招牌在晨光里格外刺眼,门口已经有两个穿着制服的服务员在擦玻璃了——他们七点开门,比大多数餐馆都早。
我停下脚步,看着那个招牌。
三年前,邹帅带我第一次走进那家店。当时刚在京城站稳脚跟的他,指着店里流水般的客人说:“看见没?这就是标准化,这就是效率。餐饮的本质是复制,是规模,不是你那套‘慢工出细活’。”
我记得我当时点头,心里却觉得哪里不对。那家店的汉堡,肉饼是统一配送的半成品,加热后夹上面包和生菜,三十秒出餐。快,标准化,但吃进嘴里,总觉得少了点什么。
现在我知道了。少的是“人味儿”。
站了十分钟,我转身往回走。回到店铺门口时,天已经亮了些,街上有早起的老人提着鸟笼遛弯,环卫工人在扫街。
我掏出钥匙,打开卷帘门旁边的侧门——这是房东老赵给我的,说正门卷帘门声音太大,影响邻居。侧门进去是个狭窄的过道,通往后面的小院和二楼。
我昨天只看了店铺,今天要看全貌。
穿过过道,眼前是个十来平米的小院。水泥地面开裂了,缝隙里长着顽强的杂草。靠墙堆着些破烂桌椅,应该是上一任租客留下的。院角有个水龙头,下面接了个红色塑料桶,桶里积着半桶雨水,水面上漂着落叶。
小院北面,是一栋二层小楼。外墙的白色瓷砖已经发黄,有些地方剥落了,露出里面的红砖。一楼有间屋子,门锁着;二楼有两间,窗户玻璃碎了半块,用纸板糊着。
我拿出手机,打开手电筒,推开一楼那间屋子的门。
灰尘扑面而来。
屋里大概二十平米,空荡荡的,墙角堆着几个破纸箱,地上散落着报纸和废塑料袋。窗户朝北,光线不好,但通风还行,没有霉味。我走进去,用脚拨开地上的杂物,露出水泥地面——还算平整。
又上二楼。楼梯是木质的,踩上去吱呀作响,有些台阶的木板已经松动了。二楼两间屋子,格局一样,都是十五六平米,朝南的窗户正对着小院。其中一间屋子的天花板有点渗水的痕迹,墙皮剥落了一片。
我站在二楼的窗前,看着下面的小院和前面的店铺屋顶。
心里有了盘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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上午九点,我找了家房产中介。
不是那种连锁大中介,是街角一家夫妻店,门脸很小,玻璃门上贴满了手写的租房信息。老板是个五十来岁的大叔,姓陈,正坐在电脑前斗地主。
“我想租个房子,”我走进去,“要离福瑞街近,步行十分钟以内。两室或者三室都行,干净,能住五到八个人。”
陈老板从电脑屏幕后抬起头,推了推老花镜:“租这么多人?合租?”
“员工宿舍。”我说。
“哦,餐饮的?”他打量我一眼,“福瑞街新开的店?”
“准备开。”
他来了兴趣,关掉游戏页面:“福瑞街那边房子可不便宜。尤其是能做宿舍的,业主都怕把房子弄脏弄乱了。”
“我知道。”我从包里拿出一张纸,上面是我手写的需求,“要两个卫生间,最好有简单家具。预算一个月五千以内。”
陈老板接过纸看了看,又在电脑上查了查:“现在手头有一套,就在福瑞街后面的小区,三室一厅,八十平,老装修,但还算干净。业主出国了,委托我们打理。一个月四千八。”
“能看房吗?”
“现在就能。”
房子在福瑞街北面的瑞祥小区,是个九十年代的老小区,没有电梯,楼道里贴满了小广告。我们在三楼,陈老板掏出钥匙开门。
门一开,一股尘封的味道飘出来。
三室一厅,户型方正。客厅不大,放着一套旧沙发和茶几;三个房间,两个朝南,一个朝北,都有床和衣柜,虽然家具老旧,但还算齐全。厨房和卫生间都打扫过,没有明显污渍。
我每个房间都仔细看了一遍,又检查了水管、电路、窗户。
“这房子空多久了?”我问。
“小半年了。”陈老板说,“之前租给几个白领,后来他们换工作了,就退了。”
我走到朝南的那个大房间窗前。窗外能看到福瑞街的一角,以及远处“速味客”那个红色的招牌。
“就这套。”我说,“签一年,押一付三。但我有个条件——今天就要拿到钥匙,我要开始收拾。”
陈老板有些意外:“这么急?”
“店马上要开业,员工要住进来。”
他想了想:“行,我现在就联系业主代理人。合同可以今天签,钥匙今天给。”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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中午十二点,我拿到了宿舍钥匙和租房合同。
没有回店铺,而是先去了附近的百货市场。买了五套被褥枕头,十套床单被罩,都是最普通的纯棉材质,但摸上去还算舒服。又买了几个塑料收纳箱,几把扫帚拖把,几瓶清洁剂,还有十几个衣架。
东西太多,我叫了辆小货车,直接拉到宿舍楼下。
没有请人,我自己一件件搬上楼。三趟下来,衬衫已经湿透贴在背上。我把东西堆在客厅,开始打扫。
先从卫生间开始。用消毒水把马桶、洗手池、淋浴喷头里里外外擦了三遍,瓷砖缝都用牙刷沾着去污粉刷过。然后是厨房,油污不多,但橱柜里积了灰,我把所有柜门都拆下来,拿到院子里用水冲,刷干净。
下午三点,房间基本打扫完了。地板拖得能照出模糊的人影,窗户玻璃擦得透亮,床铺都铺好了,纯白色的床单,看着干净清爽。
我站在客厅中央,环顾四周。
这地方现在有了人气。虽然简陋,但至少是个能让人安心睡一觉的地方。
手机响了,是装修队老板老吴打来的。
“张老板,图纸我看了,没问题。”老吴嗓门很大,“明天上午八点,我带工人和材料过去。先把水电改了,然后做吊顶和墙面,预计工期……十五天左右。”
“好。”我说,“按图纸做,材料都用中档的,环保第一。”
“明白。”
挂了电话,我走到朝南那间大房间,从窗口望出去。
福瑞街已经开始热闹起来。下班的人流,放学的孩子,买菜回来的老人。街对面“速味客”的门口排起了队,大多是学生和赶时间的上班族。
我看着那个队伍,看了很久。
然后从包里拿出笔记本,翻到最新一页,写下:
“京城第一步:实体根基”
1. 店铺租赁(已完)
2. 宿舍落实(已完)
3. 装修启动(明日)
4. 人员招募(本周核心)
5. 宣传预热(同步进行)
写完,我合上笔记本。
该去准备招人的事了。
下午四点,我回到店铺。
没有急着摆桌子,而是先去了隔壁的广告店。店面不大,老板是个三十多岁的男人,正趴在电脑前设计海报。
“我想做个易拉宝,”我走进去,“招聘用的。”
老板抬起头:“什么规格?要设计吗?”
“八十乘两百的。”我从手机里调出昨晚在旅馆做的简单设计稿,“大概这个样子,但要更专业些。”
设计稿很简单:最上面一行大字“多多麻辣烫·京城首店”,下面是“诚聘英才”,再下面是招聘岗位和简单要求。背景是我在网上找的一张麻辣烫的配图,热气腾腾的,看着有食欲。
老板看了看:“这个设计……太简单了。要不要我帮你重新弄弄?加点效果,字体变一下,背景换个更吸引人的。”
“不用。”我说,“就按这个做,但要印得清晰,色彩饱满。”
“行吧。”老板耸肩,“什么时候要?”
“最快什么时候?”
“加急的话,明天上午能做好。”
“那就加急。”我说,“再帮我做两百张宣传单,设计和易拉宝一样,但下面加上店铺地址和预计开业时间。”
“宣传单明天一起拿?”
“对。”
谈好价钱,付了定金,我走出广告店。
接下来是线上。
我在网上搜了几家招聘网站,最后选了“boSS直聘”和“58同城”——前者年轻人用得多,后者覆盖面广。找了个网吧,开了一台机子,注册了两个账号。
发布招聘信息不是简单的事。岗位描述、任职要求、薪资待遇、公司介绍……每个字都得斟酌。
我想了很久,开始打字:
【公司介绍】
多多麻辣烫,源自一个简单的初心:做一碗对得起良心的汤。我们坚持骨汤现熬,食材当日采购,不用添加剂,不糊弄。京城首店即将开业,现诚邀志同道合者加入。
【招聘岗位】
1. 后厨学徒(3名)
· 负责食材处理、备菜、协助熬汤
· 能吃苦,有责任心,对餐饮有热情
· 无经验可,带薪培训
· 薪资:试用期4000+,转正后4500-5500+绩效
2. 前厅服务员(2名)
· 负责点餐、传菜、收银、店面清洁
· 性格开朗,服务意识强
· 薪资:试用期3800+,转正后4200-5000+提成
3. 店长储备干部(1名)
· 协助店长管理日常运营
· 有餐饮经验优先,学习能力强
· 薪资面议
【福利待遇】
· 提供员工宿舍(步行至店铺10分钟)
· 每月带薪休4天
· 节日福利,年度体检
· 清晰的晋升通道(我们计划三年内在京城开十家分店)
【我们的期待】
我们不只需要员工,更需要战友。如果你厌倦了流水线上的机械重复,如果你相信“实在”二字依然有价值,如果你愿意从最基础做起,和我们一起熬一锅好汤——请联系我们。
写完,我读了两遍。
删掉了“计划三年内在京城开十家分店”那句——太浮夸。改成了“清晰的晋升通道(我们相信,好的伙伴值得共同成长)”。
然后点击发布。
从网吧出来时,天已经黑了。街灯亮起,福瑞街进入了夜晚模式。大排档开始摆出来,烧烤的烟味弥漫在空气里。
我回到店铺,打开灯。
从背包里拿出在文具店买的东西:一盒名片纸,一台便携式打印机——二手市场淘的,两百块。还有一盒回形针,一叠透明文件袋。
把笔记本电脑放在那张旧榆木桌上,开始设计名片。
名片的正面很简单:
张先生
多多麻辣烫·京城运营负责人
电话:186xxxxxx(新办的卡)
地址:福瑞街47号
背面是一句话:
“一碗实在的汤,一群实在的人。”
没有头衔,没有虚名。邹帅以前说过,名片就是人的脸面,职位要印得大大的,公司名要醒目。我不需要那些。
打印了五十张名片,一张张剪好,装进文件袋。
做完这些,已经晚上九点。
我锁好店门,回到旅馆。洗了个热水澡,躺在床上,却没有睡意。
手机放在枕边,屏幕暗着。
招人就像钓鱼。你下了饵,布了窝,但鱼什么时候来,来的是什么鱼,你控制不了。只能等。
但我的时间不多。装修十五天,加上设备进场、调试、试营业,满打满算二十天后必须开业。这意味着,一周内要找到核心团队,两周内完成培训。
这还不是最难的。
最难的是,要在邹帅眼皮底下做这些事,还不能让他警觉。
我在黑暗里睁开眼睛。
窗外的城市光污染让天空泛着暗红色,看不见星星。
但我知道,星星在那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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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二天早上七点,我准时到店。
装修队已经来了。老吴带着三个工人,正从货车上往下搬材料:石膏板、电线管、水泥、瓷砖。叮叮当当的声音打破了清晨的宁静。
“张老板,早啊。”老吴跟我打招呼,“今天开始拆旧,声音会有点大,跟邻居打过招呼没?”
“说过了。”我点头,“尽量在白天施工,晚上六点后收工。”
“明白。”
工人们开始干活了。电钻声、锤击声、搬运材料的碰撞声,顿时充满了整个空间。灰尘扬起来,在阳光里飞舞。
我没有离开。
而是搬了把椅子,坐在店门口的人行道上。面前摆着那张榆木桌,桌上放着三样东西:一叠刚送到的宣传单,一盒名片,还有我的笔记本。
桌子旁边,立着那个易拉宝——早上从广告店取回来的。画面印得很清晰,麻辣烫的图片冒着热气,招聘岗位白底黑字,老远就能看见。
我把易拉宝调整了一下角度,确保从街两头走过来的人都能看到。
然后坐下,等。
早晨的福瑞街很热闹。上班族匆匆走过,手里提着早餐;送孩子上学的家长,拉着孩子的手叮嘱着什么;退休的大爷大妈们,拎着菜篮子去早市。
不时有人停下脚步,看看易拉宝。
第一个过来问的是个五十来岁的大妈。
“小伙子,你这麻辣烫店什么时候开啊?”她凑近看易拉宝上的图片,“看着不错。”
“预计月底开业。”我站起来,递上一张宣传单,“阿姨您住附近?”
“就对面小区。”大妈接过宣传单,仔细看,“你们这个汤,真是骨头熬的?不是那种粉冲的?”
“真是熬的。”我说,“开业前三天,免费试吃,您到时候来尝尝。”
“那敢情好。”大妈笑了,把宣传单叠好放进菜篮子,“我孙女就爱吃麻辣烫,但外面那些我不放心。你们要真材实料,我天天带她来。”
她走了,没问招聘的事。
我重新坐下,在笔记本上记下一笔:周边居民对食品安全敏感,可作为宣传点。
上午九点多,来了第一个真正应聘的。
是个二十出头的男孩,穿得很潮,头发染成栗色,耳朵上戴着耳钉。他晃悠过来,看了看易拉宝,又看看我。
“招服务员?”他问,语气有点吊儿郎当。
“招。”我说,“有兴趣?”
“工资多少?”
“试用期3800,转正后看表现,4500左右加提成。”
“包住吗?”
“包。宿舍离这儿十分钟。”
他撇撇嘴:“四千五……有点低啊。我之前在酒吧干,一个月能拿六七千。”
“我们这是正经餐饮,作息规律些。”我说。
“作息规律有什么用,钱少啊。”他掏出手机看了看,“算了,我再看看。”
他走了,双手插兜,晃晃悠悠的。
我没有挽留。这种人不是我要找的。
接下来两个小时,又来了四五个人。有四十多岁的大叔,开口就要当店长,说自己干了二十年餐饮;有刚毕业的小姑娘,怯生生的,问能不能只上白班,因为晚上不敢走夜路;还有个中年妇女,带着个五六岁的孩子,问能不能带着孩子上班。
我都客气地聊了,但心里清楚,不合适。
中午,装修的噪音停了,工人们出去吃饭。街道暂时安静下来。
我去隔壁超市买了瓶水,坐在门口喝。超市大姐端着饭碗出来,坐在我旁边的台阶上。
“还没招着人?”她问,扒拉了一口米饭。
“没那么快。”我说。
“也是,现在年轻人眼光高。”大姐说,“不过我看你那个易拉宝做得挺像样,比那些手写的小广告强多了。”
“做事总得有个做事的样子。”我笑笑。
正说着,一个身影从街口匆匆走过来。
是个女孩,二十三四岁的样子,穿着米白色的针织衫和深灰色长裤,头发在脑后挽成一个髻。她走得很急,但脚步很稳,手里拎着个黑色公文包,眼睛一直盯着我这边。
走到易拉宝前,她停下来,仔细看了半分钟。
然后转向我。
“您好,”她开口,声音清晰平稳,“我看到招聘信息。请问您是负责人吗?”
“我是。”我站起来,“怎么称呼?”
“高丽仙。”她伸出手。
我跟她握手。她的手很凉,但握得很有力。
“坐。”我指了指桌对面的椅子。
高丽仙坐下,把公文包放在膝盖上,打开,从里面拿出一份简历,双手递给我。
简历是铜版纸打印的,质感很好。我接过来,快速扫了一眼。
工作经历很亮眼:某连锁餐饮集团区域运营总监、某火锅品牌开店项目经理、餐饮咨询公司高级顾问……最近一份工作结束在三年前,之后空白。
“三年空窗期?”我抬头看她。
高丽仙放在膝盖上的手微微收紧,但脸上表情没变:“生孩子,带孩子。现在孩子上幼儿园了,我想重新工作。”
“为什么想来我们这儿?”我把简历放在桌上,“以你的履历,去个大公司应该不难。”
她沉默了两秒。
“大公司面试了几家。”她说,语气平静,但每个字都像斟酌过,“要么嫌我空窗期长,要么给的职位比我之前低两级,要么……问我能不能接受经常出差,孩子谁带。”
她看着我:“我能接受出差,孩子有老人带。但他们不信。或者说,他们不想冒这个险。”
这话说得很直接,甚至有点冲。
但我恰恰欣赏这份直接。
“食卦”境无声启动。从她身上,我“读”到的是复杂的混合物:职业女性的干练气息,混合着淡淡的奶腥味和儿童润肤露的味道;她坐姿笔直,是习惯性的职场姿态,但手指无意识地摩?蹭公文包带,透露出内心的紧绷。
最强烈的,是那股“不甘”。不是年轻人怀才不遇的不甘,是曾经登过高、看过风景,却被硬生生拉回地面、困在琐碎日常里的不甘。
“我们这家店很小,”我说,“刚起步。给不了你总监的职位,也给不了你之前的薪水。可能一开始,就是店里一个普通的岗位,什么事都要干。”
“我知道。”高丽仙说,“我来之前,在街对面观察了你们一会儿——虽然还在装修,但你在跟工人沟通细节,连墙角线怎么收口都在确认。刚才你坐在这里招人,有人过来问,你站起来说话,递宣传单,不是懒洋洋地坐着。”
她顿了顿:“我看得出来,你是真想做好这家店,不是玩票。这就够了。职位、薪水,可以慢慢来。我需要的是一个能让我重新开始、不会因为我是女人、是妈妈就看低我的地方。”
这话说到了点子上。
“你对麻辣烫了解多少?”我问。
“不多。”她坦诚地说,“但我做过火锅,做过快餐,餐饮的底层逻辑是相通的——产品、服务、成本、效率。我可以学。”
“如果让你从最基础的做起,比如,制定采购流程,设计服务标准,培训新员工……这些琐碎的事,你愿意吗?”
“愿意。”她毫不犹豫,“只要让我做事。”
我从名片盒里抽出一张名片,递给她:“明天上午十点,来店里。装修有点吵,但我们可以找个安静的地方聊聊细节。”
高丽仙接过名片,仔细看了看,然后从自己包里拿出一张名片——设计得很精致,头衔是“自由职业者”。
“这是我的联系方式。”她说,“明天我会准时到。”
她站起来,又跟我握了握手,转身离开。步伐依然稳健,背影挺直。
我在笔记本上写下第二个名字:高丽仙。
旁边备注:经验丰富,专业强,心气高,憋着一股劲。可用,但需给予信任和空间。
写完,我抬起头,看着她的背影消失在街角。
第一个真正意义上的“将”,来了。
下午,装修继续。
电钻声刺耳,但我已经习惯了。坐在门口,继续等。
手机响了,是“boSS直聘”的提示音。打开看,有几个求职者发了消息。我一一回复,约了其中两个看起来还不错的明天面试。
下午三点多,来了个年轻人。
他站在易拉宝前看了很久,久到我以为他只是看热闹。正要开口问,他转过身,有些局促地推了推眼镜。
“请、请问……”他声音有点紧,“还在招人吗?”
“在招。”我说,“进来坐。”
他走进来,在椅子上坐下,双手放在膝盖上,坐得很直。是个二十四五岁的年轻人,穿浅蓝色衬衫,洗得发白,袖子挽到手肘,背着一个鼓鼓囊囊的帆布包。
“我叫梁雷。”他说,“今年二十四,本科毕业,学市场营销的。”
“以前做过餐饮吗?”
“没、没有。”他推了推眼镜,“但我做过很多市场分析,写过策划案。我……可以给您看看吗?”
他从帆布包里抽出一个厚厚的文件夹,双手递过来。
我接过来,翻开。
第一份是关于“京城快餐市场竞争格局”的分析报告,数据详实,图表清晰,连“速味客”最近三个月的促销活动变化都统计出来了。翻到后面,是各种营销方案:线上社群运营、跨界联名、网红打卡……
想法很多,很新,但几乎没考虑实际操作的成本和可行性。
在文件夹最后,我看到了几份求职信的草稿和拒信。拒信旁边有他用红笔写的批注:“经验不足?”“方向不符?”“还是我不够好?”
“这些策划案,你投过其他公司吗?”我问。
梁雷的脸一下子红了。
“投过……十几家。”他声音低下去,“有的没回音,有的说‘想法很好,但我们需要有经验的人’。”
“你为什么想来做麻辣烫?”我问,“以你的学历,去做个市场营销专员,应该更容易。”
他沉默了一会儿。
“我实习的时候,在一家广告公司。”他说,“每天给大品牌想口号,做活动。有一次,我们给连锁火锅店做方案,预算两百万,就为了推一个‘网红锅底’。我去了后厨,看到底料都是工厂的成品,加热一下就行。服务员背的话术,什么‘古法熬制八小时’……其实根本不是。”
他抬起头,眼镜后面的眼睛闪着光:“我觉得没意思。我想做点……实实在在的东西。哪怕只是一碗汤,但如果这碗汤是真的熬出来的,是真的有人用心在做,那我觉得,比写一百句漂亮的广告词都有价值。”
“观人”境下,这个年轻人简单得像一张白纸。干净,努力,有想法,但还没被社会捶打明白。他的“不甘”是真的,不是装的。
“如果我们录用你,”我说,“可能一开始,就是让你在店里打杂。擦桌子,洗碗,招呼客人,甚至去菜市场买菜。你那些策划案,短期内用不上。你能接受吗?”
梁雷愣住了。
“我……”他咬了咬嘴唇,“我能问一下,我们这家店,到底想做成什么样吗?”
我站起身,走到易拉宝前,指着上面的字:“做一碗对得起良心的汤。”
然后转身看着他。
“我想做的麻辣烫,不是工业化流水线出来的东西。汤要真材实料地熬,食材要当天买、认真洗。可能慢,可能成本高,可能一开始没多少人理解。”
“但这就是我想做的事。不骗人,不糊弄。”
“至于以后能做到多大,那是以后的事。现在,我就想先把这一家店做好。”
梁雷坐在那里,看着我,看了很久。
然后,他深吸一口气:“我能从打杂开始。但我有个请求——让我参与。不管是买菜、熬汤、还是招呼客人,让我知道为什么这么做。那些策划案……我可以先收起来,等以后。”
我点点头。
“明天早上九点,来店里。先跟着我,看看我们怎么准备开业。”
“好!”梁雷站起来,很认真地鞠了一躬,“谢谢您给我机会!”
他走了,脚步轻快。
我在笔记本上写下第一个名字:梁雷。
备注:有想法,肯学,心正。需打磨,但值得培养。
傍晚时分,装修队收工了。
老吴走过来:“张老板,今天水电线管基本布完了,明天开始做吊顶。噪音会小一点。”
“辛苦了。”我递给他一瓶水,“进度能赶上吗?”
“没问题。”老吴接过水,咕咚咕咚喝了几口,“你这要求不算复杂,十五天肯定完事。就是那个厨房排风系统,得找专门的人来做。”
“我已经联系了,后天过来看现场。”
“那就成。”
老吴带着工人走了。店铺里顿时安静下来,只剩下满地的建材和工具。
我开始收拾。把桌子搬回店里,易拉宝收起来靠在墙边,宣传单和名片装进包里。
正要锁门,一个声音从身后传来:
“老板……还招人吗?”
我转过身。
是个少年,不到二十岁,瘦瘦的,穿着印着动漫图案的黑色t恤,背着一个硕大的双肩包。他跑得气喘吁吁,脸上红扑扑的。
“招。”我说,“进来吧。”
他走进来,好奇地东张西望,然后才在椅子上坐下。
“我叫沈越,十九岁!”他说,带着浓重的口音,“我从湖北随州来的,来北(bai)京半个月了,一直找工作……”
“以前做过餐饮吗?”
“没有!”他摇头,“但我能吃苦!我什么都能学!我力气大,能搬东西!”
他说得很急,像是怕我立刻拒绝。
“观人”境下,这个少年简单得像一张白纸。汗味,青旅的味道,泡面的味道。衣服旧但干净,手上有薄茧。眼神里的热情和忐忑都是真的。
“我们这儿工作很累。”我说,“早上要很早,晚上可能很晚。工资也不高,一开始就是基本工资。”
“我能行!”沈越用力点头,“有地方住吗?”
“提供宿舍。”
他眼睛一下子亮了:“那太好了!我现在住青旅,一天五十,太贵了……”
“你明天能来吗?”
“能!能!几点?”
“早上九点。先来熟悉环境。”
“好!谢谢老板!”他站起来,不停地鞠躬,然后欢天喜地地跑了。
我在笔记本上写下第三个名字:沈越。
备注:单纯,肯干,赤子之心。需引导,需保护。
晚上七点,我回到宿舍。
没有开灯,就坐在客厅的沙发上。窗外,城市的灯光一片片亮起来,远处有霓虹闪烁。
手机又响了。这次是电话,陌生号码。
“喂?”
“您好,是张先生吗?”一个男人的声音,有点沙哑,“我看到招聘信息,想应聘后厨。”
“您怎么称呼?”
“钟志军。我……我想问问,你们汤底打算怎么弄?”
这个问题很专业。我坐直身体:“骨汤。猪骨、牛骨和鸡架,加香料,慢火熬。”
“香料呢?用现成的料包,还是自己配?”
“自己配。”
电话那头沉默了几秒。
“我能来看看吗?”他说,“明天。”
“明天上午十点,福瑞街47号。”
“好。”
挂了电话,我在笔记本上记下这个名字。
第四个,来了。
接下来三天,招人工作同步推进。
我每天早上八点到店,坐在门口。易拉宝立着,宣传单摆着,名片备着。装修在身后进行,电钻声、敲击声成了背景音。
陆陆续续有人来。
有些只是好奇,问问什么时候开业;有些是真想找工作,聊了聊,觉得不合适;有些约了面试,但没来。
但核心团队,在慢慢成形。
高丽仙第二天准时来了。我们坐在还没装修完的店里,找了相对安静的角落,聊了两个小时。她问了很多细节:客单价定多少、翻台率预期、成本结构怎么控制、服务流程怎么设计……每个问题都切中要害。
聊完,我说:“如果你愿意,从今天开始就可以参与。先帮我把采购清单理出来,供应商要一家家谈。”
“好。”她二话不说,从公文包里拿出笔记本电脑,当场开始工作。
梁雷也来了。第一天,我让他跟着我去了一趟批发市场,看我怎么选菜、怎么跟供应商打交道。他学得很认真,拿着小本子不停记。
回来路上,他问:“张哥,我们为什么不找固定的供应商配送?这样不是更省事吗?”
“配送的菜,新鲜度不好控制。”我说,“而且我想自己看,自己挑。做餐饮,食材是第一关,不能假手于人。”
他若有所思地点头。
沈越是最勤快的。每天最早到,最晚走。让他扫地,他就把每个角落都扫得干干净净;让他擦桌子,他连桌腿都擦。话不多,但眼里有活。
第四天下午,钟志军来了。
他是个三十来岁的男人,穿着深蓝色工装裤,外面套了件黑色夹克,手里拎着个帆布工具包。来了也不多话,直接问:“能看看后厨吗?”
我带他去看。后厨还在装修,但灶台和水池的位置已经定好了。
他站在那里看了很久,用手比划着:“熬汤的锅放这儿,处理台放这儿,排风口要在这儿,不然油烟散不出去……”
然后,他打开工具包,拿出一个油纸包,打开。
是一包香料。八角、桂皮、香叶、草果……收拾得很干净,香气醇厚。
“这是我家里传下来的方子。”他说,“我改过,更适合长时间熬煮。如果你用这个方子,我来熬汤。但有两个条件。”
“你说。”
“第一,汤必须按我的方法来熬。火候、时间、下料的顺序,不能改。第二,不能用乱七八糟的添加剂。”
他说得很硬,没有商量的余地。
我看着他手上的烫伤和刀伤,闻到他身上那股混合着香料和油烟的气息。
这是个手艺人。他的骄傲,在于手里那点技术。
“如果我们录用你,”我说,“你就是后厨的负责人。汤你负责熬,其他的备菜、煮菜流程,也要管起来。我们会很忙。”
“忙不怕。”他说,“只要东西做得对。”
“明天早上五点,能来吗?熬第一锅试汤。”
他愣了一下,然后点头:“行。”
第五个,定了。
第五天晚上,宿舍迎来了第一批住客。
沈越第一个搬进来。他行李很少,就一个双肩包和一个编织袋。我把他安排在朝南的小房间,和另一个还没招到的后厨学徒一起住——床已经铺好了。
“这、这真是给我住的?”他站在房间门口,有点不敢相信。
“对。”我说,“被褥都是新的,缺什么跟我说。”
“谢谢张哥!”他眼眶有点红,“我……我一定好好干!”
梁雷第二天搬进来。他东西多,书和资料装了两个纸箱。我让他住朝北那间,安静,适合他晚上看书学习。
高丽仙没住宿舍。她说孩子还小,晚上得回家。但她在宿舍留了套洗漱用品,说忙的时候可能太晚,就在这儿凑合一晚。
钟志军也不住。他在北京有住处,离得不远。
但宿舍有了人气。晚上,梁雷在房间看餐饮管理的书,沈越在客厅拖地——他说白天没拖干净,要再拖一遍。
我站在客厅,看着这一切。
五天了。店铺装修完成了一半,墙面刷白了,吊顶做好了,地砖铺了一半。后厨的灶台明天安装。
团队有了雏形:一个经验丰富的运营(高丽仙),一个肯学肯干的策划苗子(梁雷),一个单纯勤快的少年(沈越),一个手艺扎实的厨师(钟志军)。
还缺一个前厅服务员,一个后厨学徒。
但节奏对了。
晚上十点,我离开宿舍,回到店铺。
没有进去,就站在街对面,看着那间还在装修的店面。
卷帘门关着,但里面的灯光透过门缝漏出来。能听到隐约的声响——工人在赶工,做夜班。
街对面,“速味客”还亮着灯。已经晚上十点了,还有零星的客人进出。
我看了很久。
然后转身,走进夜色里。
手机震动,是一条短信,陌生号码:
“张先生您好,我是龙婷,看到招聘信息。我住附近,有餐饮经验,明天能来面试吗?”
我回复:“明天上午十点,福瑞街47号。”
第六个,在路上了。
招人的过程,比我想象的慢,但也比我想象的扎实。
每天有人来,有人走。有人聊几句就觉得不合适,有人聊了很久,最后还是没成。
但就像熬汤,急不得。火大了,汤会浊;火小了,味不出。得文火慢炖,让味道一点点出来。
第七天,龙婷来了。
是个二十出头的女孩,扎着马尾辫,穿着简单的卫衣和牛仔裤。说话有点紧张,但眼睛很亮。
“我以前在老家餐馆帮过忙,”她说,“洗碗,择菜,打扫卫生都会。后来跟男朋友来北京,想找份稳定工作。”
“我们这行很累,”我说,“时间也不固定。”
“我不怕累。”她认真地说,“我就想学点东西,以后……以后也能自己开个小店。”
聊了半小时,我觉得可以。
“明天能来吗?”我问,“先从服务员做起,但后厨的事也要学。”
“能!”她用力点头。
第六个,定了。
第八天,最后一个后厨学徒也招到了。
是个十八岁的男孩,刚从烹饪学校毕业,腼腆,但眼里有光。叫小陈。
至此,核心团队七人,齐了。
晚上,我在宿舍召集所有人开会。
高丽仙、梁雷、沈越、钟志军、龙婷、小陈,加上我,七个人挤在客厅里。沙发不够坐,沈越和小陈搬了凳子。
我站起来,看着他们。
“从明天开始,”我说,“装修进入最后阶段。我们要做几件事。”
“第一,试汤。钟师傅带队,每天熬三锅,调整配方,直到找到最佳口感。”
钟志军点头。
“第二,制定标准。高姐负责,把从采购到出餐的每一个环节,写成流程。每个人都要学,都要考。”
高丽仙拿出笔记本。
“第三,宣传预热。梁雷和沈越,从后天开始,在周边三公里范围内发宣传单。不是硬塞,要跟人聊,告诉他们我们是谁,我们要做什么。”
梁雷眼睛亮了。
“第四,培训。所有人,包括我,从明天开始,每天下午四点到六点,在宿舍培训。服务话术、产品知识、卫生标准……一项项过。”
“第五,”我顿了顿,“三天后,我们搬进宿舍。正式进入开业倒计时。”
客厅里很安静。
我环视一圈,看着每个人的脸。
“我知道,你们有些人有经验,有些人没经验;有些人想学本事,有些人想挣份工资;有些人有更大的野心,有些人只想过好小日子。”
“这都没关系。”
“我只要求一件事:实在。”
“对食材实在,不糊弄;对客人实在,不欺客;对伙伴实在,不耍心眼;对自己实在,不偷懒。”
“我们这家店很小,在邹帅那样的人眼里,可能不值一提。但我们做的每一件事,都要对得起自己的良心。”
“这碗汤,我们要熬得心安理得。”
说完,我坐下。
客厅里还是安静,但气氛不一样了。
钟志军第一个开口:“汤的事,交给我。”
高丽仙说:“流程我三天内拿出来。”
梁雷说:“宣传方案我已经有思路了。”
沈越说:“我力气大,重活都我来。”
龙婷小声说:“我一定好好学。”
小陈腼腆地点头。
我看着他们,心里那锅汤,开始冒热气了。
散会后,我一个人留在客厅。
笔记本摊在腿上,上面是密密麻麻的记录:
团队组建(完成)
1. 运营核心:高丽仙(稳)
2. 策划储备:梁雷(锐)
3. 勤务骨干:沈越(实)
4. 技术核心:钟志军(专)
5. 服务基础:龙婷(细)
6. 后厨补充:小陈(纯)
下一步:
1. 产品定型(7天)
2. 标准建立(10天)
3. 宣传预热(同步)
4. 试营业(15天后)
5. 正式开业(20天后)
合上笔记本,我走到窗前。
夜色深沉,但远处的商业区依然灯火通明。那些高楼里,有无数个像邹帅那样的人,在算计,在谋划,在布局。
他们看不见这条小巷,看不见这间老宿舍,看不见这群“小人物”。
但他们很快会看见。
因为我要用这碗最市井的汤,最实在的人,去搅动京城的江湖。
窗玻璃上,映出我的脸。
平静,但眼睛里,有火。
那火不是愤怒,不是仇恨。
是熬汤的火,文火,慢火,但足够持久,足够灼热。
足够,燎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