修订馆的灯火,常常亮至深夜。
自“财产申报”条款的细则初步确定后,陈恪与团队马不停蹄,开始审议下一个核心议题——“异地交流”。此条牵扯更广,触动的是官员们最根本的利益:人脉、根基、乃至一家老小的迁徙安顿。阻力,可想而知。
正堂内,气氛比前几日更为凝重。
“草案第一条,”陈恪的声音在寂静中清晰响起,“交流官职分类。依职权要害程度、专业性及地方特殊性,分三类:甲类(必须交流)、乙类(建议交流)、丙类(慎重交流)。”
他展开一张长长的列表,上面密密麻麻列出了六部、地方各省府州县的主要官职。
兵部职方司主事、户部各清吏司郎中、盐运使、漕运各关监督、各仓场监督、按察使司佥事、知府、知州、知县……一个个官职被归类标注。
“甲类官职,任期固定五年,期满非特殊情况必须调离,且原则上不得回原籍或曾长期任职之地。”陈恪指向列表最上方那一栏,那里包括了几乎所有掌管钱、粮、兵、刑、工程及盐铁漕运的实权职位,“诸位可有异议?”
刑部调来的一位主事沉吟道:“陈大人,刑名之事,贵在熟悉地方民情律例。一府推官若五年必走,新官上任,光熟悉积案就要一年半载,是否会影响刑狱公正?且有些大案,经年累月,主官中途调离,接任者未必能悉知前因后果。”
顾恺之立刻反驳:“正因刑狱关乎人命,才更需防止主官与地方势力勾结,形成冤案或人情案。京海案中,多少地方司法官员被拉下水?任期固定,正可破此弊。至于案件衔接,只需建立规范的案卷移交与核验制度,新任者按卷索骥,反能看出前任是否有猫腻。”
裴明则更关注实操:“五年之期,是否一刀切?有些官员到任不久便显出卓越才干,地方治理刚有起色便要调离,岂不可惜?有些庸碌之辈,五年又未免太长。”
陈恪点头:“裴大人所虑极是。故草案第二条:交流与考核晋升挂钩。甲类官员,三年一考,优异者可视情况提前晋升调任,不必非等五年;平庸或有过者,五年期满亦可能平调甚至降调。乙类、丙类官员,考核结果更直接影响是否交流及去向。总原则是:交流非惩罚,而是常态;但做得好,交流可能就是晋升之阶。”
“那丙类‘慎重交流’又当如何界定?”一直沉默的徐谦发问。
陈恪指向列表最下方:“如钦天监专司天文历法之官、太医院御医、边境精通当地土语民情的安抚使、治理黄河等特殊工程的专家型官员。这些职位或专业性极强,或情况特殊,频繁调动有害无益。但即便此类,若在同一职位超过十年,亦需经上级监察部门专项评估,防止形成独立王国。”
讨论激烈,但尚在可控范围内。然而,当审议到“交流范围与地域限制”时,争议陡然升级。
草案规定:甲类官员交流,原则上需跨省;乙类至少跨府;丙类可视情况在府内调整。
“跨省?!”一位从地方调入的员外郎倒吸一口凉气,“陈大人,这……这未免不近人情。一省风土、民情、官场惯例皆不相同,调任外省,光是适应就要一两年。且官员家眷、田产多在原籍,跨省迁徙,路途遥远,安家费用高昂,非一般官员所能承受。这岂不是变相逼迫官员要么贪墨以筹安家之资,要么干脆辞官?”
这话戳中了许多人的隐忧。堂内响起一片低语。
陈恪早有准备,平静道:“此虑确有道理。故配套措施有二:其一,朝廷设立‘官员迁徙津贴’,按品级、距离给予定额补贴,专款专用,由户部专项列支,监察院监督发放。其二,对官员原有田产,可在任期内由指定官牙机构代管租赁,收益仍归官员,解其后顾之忧。”
“那官员家眷就学、就医呢?祖坟祭扫呢?”另一人追问。
“逐步在各省首府设立官员子弟学堂、官驿医馆。至于祭扫,可依例给予省亲假。”陈恪回答,但心中也知,这些配套措施说来容易,落实却需庞大财力与执行力。然而,若不设跨省门槛,所谓“异地”很可能变成邻县对调,换汤不换药,根本无法打破盘根错节的地方关系网。
“陈大人,”裴明沉声道,“兹事体大,牵一发而动全身。是否可先放宽门槛?比如甲类跨府即可,待制度运行顺畅、配套完善后,再逐步推行跨省?”
“不能。”陈恪罕见地直接否定,“裴大人,青州之弊、京海之祸,根源之一便是利益网覆盖数府乃至数省。潘禹在青龙关,手可伸到金陵、通州。若只跨府,不过是从一个关系网跳入另一个关联网。必须跨省,方能最大限度切割旧有联系。阵痛必有,但此痛不承,顽疾不除。”
他目光扫过众人,声音坚定:“我知道,这很难。会有人骂我陈恪不体恤下情,不顾官员死活。但请诸位想想,为何前朝乃至本朝初期,官员避籍、轮转之制执行严格时,吏治相对清明?为何后来这些制度渐渐废弛,贪腐便愈演愈烈?我们今日修订《新则》,不是修补补,而是要为百年吏治打下新基。若因惧怕阻力而妥协退让,定下的便又是具空文。”
堂内一片寂静。道理都懂,但触及自身或同僚的切身之痛,难免犹豫。
就在这时,堂外又是一阵急促脚步声。这次进来的不是苏十三,而是李振。他脸色有些发白,手里捏着一封没有署名的信笺。
“大人,”李振走到陈恪身边,低声道,“方才有人从门缝塞进来的。”
陈恪接过,展开。信上只有寥寥数语,字迹歪斜,显然是刻意伪装:
“陈大人,收手吧。‘异地’之议已触动太多人。近日恐有‘民变’证汝新政扰民,君之清名,危矣。知情人谨告。”
陈恪瞳孔微缩。民变?栽赃陷害竟要做到如此地步?将人为制造的动乱归咎于尚未全面推行的新政?
他缓缓将信纸折起,放入袖中,面色如常。抬头,见众人都望着他。
“无事,”陈恪语气平静,“我们继续。接下来审议‘交流程序与监察’条款。重点在于,交流名单的拟定、审核、争议申诉流程,必须公开透明,避免上官借此排除异己、安插亲信……”
会议继续,但陈恪能感觉到,一股比朝堂辩论更阴冷、更卑劣的暗流,已经开始涌动。修订馆这方小天地,正在编写的不仅是一部《新则》,更是一份挑战整个旧有利益分配格局的战书。而敌人,绝不会只满足于在朝堂上与你辩论。
条款逐字,字字千钧。每落定一字,都可能招来明枪暗箭。
但陈恪握着笔的手,稳如磐石。他知道,自己正在编写的,是一部能让大夏吏治这台老朽机器,真正焕发新生的“操作系统”。而任何操作系统的诞生,都必然伴随着与旧有程序的激烈冲突,甚至阵痛死机。
他别无选择,唯有继续一行行写下去,直到这系统能够自我运转,直到“按规矩来”成为这片土地上,比任何人的权柄都更强大的力量。
窗外,夜色更深了。修订馆的灯火,在无边的黑暗里,倔强地亮着。